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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二


  一九五九年秋末冬初,经过天堂下最深的鬼鱼潭后,才变得有模有样的西河,一路汇入白莲河、浠水河,在长江左岸的兰溪码头与浩浩荡荡的长江汇合,顺流而下不到三百里,就是那座著名的庐山。那一阵,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在这座山上召开了一个神秘的会议。不是中央委员的傅朗西,以当年提着头颅闹暴动所追求的梦想与理想为出发点,将一些经过精心准备的实证,写成个人报告请人带上了庐山。

  傅朗西的想法与其他几个在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有着显赫地位的人的想法不谋而合,并在事实上呼应和配合了那些敢唱对台戏的人。他的个人报告没有在庐山会议上宣读,而是在另外一次专门为他召开的高层会议上公之于众。会议以宣读傅朗西的个人报告作为开始,又以宣布将傅朗西隔离审查作为结束。傅朗西在个人报告里,详细列举了他所熟悉的西河沿线几个县,主要是人祸而非天灾导致饿死的人数以万计的真实情况。傅朗西在个人报告中提及天门口时,用极为愤慨的话来痛斥当地官员,在此国难当头之时,竟然还敢说绝对没有饿死一个人。对傅朗西最有力的回击正是来自他最为熟悉的天门口。宣布对傅朗西实行隔离审查的人引用了县公安局的调查报告,半年以来,天门口人口死亡率与往年持平。

  “傅先生认定这里面一定有阴谋,他连杭九枫都不相信,就算他们没有参与这个阴谋,也会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傅先生只相信我们,他托紫玉带话,让我们一定要将天门口实情告诉他。”

  “公安局没说假话,的确是一个人也没饿死。”雪柠还说,梅外婆若在一定会说这是福音。

  “若是福音,就不该让别的地方饿死那么多人!”

  正在说话,雪荭回来了。母女三个一会儿就说起逃荒的河南人在天门口拦路设卡的事。更为吊诡的事情是在河南人离开后发生的。自从卫生所搬来后。为了方便夜里得了急病的人,紫阳阁大门就没有闩上过。那天夜里,家里的门被人轻轻地敲了几下。雪柠和雪荭掇着灯起床一看,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一个男人在门外用一种装神弄鬼的声音说:“不要声张,更不要去向别人打听,离夏收还有一个月,这十斤米要省着吃。”打开门一看,门口处真的放着一袋米。雪柠当时就听出来,这种话应该是对种田的农民说的。自从设立天堂气象站后,雪柠、雪蓝、圆表妹和一镇就开始拿工资、每月供应二十九斤米,夏收有没有开始与他们没有关系。雪柠没有办法不同意雪蓝在自己所说事实基础上的判断:在天门口某处也许真的藏有河南人所说的大量粮食,并由某些可以左右他人的人,暗地里分发给每户农民。根据雪蓝的判断,这样的人无非是杭九枫、段三国、林大雨,以及各生产大队的主要干部。

  雪蓝还红着脸说:“往我家送米的人,一定是一镇。”

  心无城府的雪荭抢着说:“你可莫哭,一镇死了。”

  雪蓝吓了一跳,在问清楚之后又平静下来:“这是假的。哪怕修水库的人全饿死了,也轮不到他。”

  雪荭盯着雪蓝水汪汪的眼睛:“你喜欢一镇,不想他死。”

  “女孩子长大了,总会有心里喜欢的男人。我像你这么大时,早就喜欢上你父亲了。”雪柠拦住雪荭,对雪蓝说,“听你这样一说,我觉得挽救傅先生可能性变大了。据说,去修白莲河水库和阳新县富水水库的人,进进出出没个准数。别的地方,累死了也没人给一粒米,修水库的人,只要挑够了两百担土,是粥是饭总会有点粮食吃,有力气的男人便都往那里拥,一千个人里面没有几个熟悉的,想不认错人和领错尸都难。你说一镇不会死,也让我有了主见。一镇若是没死,做这样的事一定少不了他。莫看他平时跟着杭九枫学,对雪家人五狠六狠,心里还有一根柔肠连着你。他见到我们将粮食全给了河南人,所以才会将米送到家里。这是小的方面,往大的方面想,当初各个大队搞浮夸,就像唱戏一样,刚刚还是白脸,转眼之间就变成了花脸。打个让人伤心的比喻,这就像当年将雪家人都弄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的那场大暴动,背后肯定有人在严密地进行组织安排。我已经心惊肉跳了,不敢再往下想。”

  雪蓝接着说:“你是不是想说,包括烧粮管所都是假的,实际上早将粮食转移到别处去了?”

  雪柠点点头:“用木炭给粮食除潮去湿是谁的主意?又是谁说发现了马鹞子,诱使紫阳阁的人将所有精壮劳力全调去打埋伏?

  还有天门口上上下下十二个大队,竟然杀得一只狗不剩——这些都是伏笔呀!”

  一直插不上话的雪荭赶紧问:“那么多的粮食,专门的粮管所都放不好,随便找个地方放,不怕烂吗?”

  雪柠和雪蓝都觉得雪荭提了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柳子墨当年来天门口设立测候所,就是因为这一带是大别山区的暴雨中心,雨多的时候,连石头都会滴水。真如她们所推测,那么多的粮食往哪儿藏呢?

  雪蓝正想直接去找杭九枫,不管水深水浅先来试探一番,门外传来圆表妹和董重里的说话声。

  做客人的刚刚坐定,雪荭还在一旁准备茶水,雪蓝就急着说:“你们来得正好,我想去找杭九枫,又怕他装出个鬼样子,不理雪家人。董先生若是带我去,他就没办法不见我了。我要当面对他说,傅先生那样保护他,如今被罢官了,他应该反过来保护傅先生。”

  董重里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除了报信,还有事情吗?”

  雪蓝明白董重里已经猜到一些东西了:“是有事,只是托付给我们的人有话在先,不能告诉更多的人。”

  董重里说得更直率:“我晓得是傅先生。这一辈子他从没有真正相信过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遇到过不去的难关时,反倒是最先想到梅外婆和你们。”

  天黑之前,雪蓝不仅去过在废墟上重建的粮管所,还在董重里的建议下去了九枫楼。杭九枫正在同手下的人一起打扫修复一新的仓库,准备接收夏粮。他像往常一样,不同雪蓝说一句话。雪蓝几乎是面对面地告诉他,傅朗西被罢官了。杭九枫也不对她眨一下眼睛,硬是等到董重里将雪蓝的话重复一遍后,才回应说,又不是只罢傅朗西一个人的官,相同的情况多得很,实际上段三国也被罢了官。傅朗西是大官,越是大官越不怕罢,那些被俘虏的国民政府大官,论罪行人人都可以枪毙几十次,结果反而成了座上宾。何况董重里当初还说过,从林大雨那里夺走的紫玉有旺夫之相,所以傅朗西的事根本用不着别人操心。董重里故意说,傅朗西被罢官,侉子陈却升官当了副县长,这中间有些让人想不通的东西。杭九枫没有被这番激将法左右,反而劝董重里何不换个角度想想,看上去是侉子陈荣升副县长,其实是又有一个可以与马鹞子媲美的人,被他和天门口人共同打跑了。杭九枫还说,当年在四川,若是不跑,跟着第四方面军去了北方,有那么多的大仗打,自己根本不愁无人赏识,也不用担心没有机会成就盖世英名。有了在北方的资本,再回天门口,十种威风凛凛都不足以显示自己。想来想去,杭九枫最后还是不想去北方吃那些难以下咽的杂粮。北方只有高粱、玉米,那些东西就是用荤油炒,用鸡蛋拌,用肥肉和成泥,也没有含在嘴里肉奶奶香喷喷的大米饭好吃。天门口从街这头到街那头,哪个女人不是天天要将身子洗得比河里的黄尾鱼还白嫩,脸蛋比燕子红还娇媚,男人走到哪里也不会忘记这样的女人。北方的女人不好,一年当中洗不了几次澡,身上的灰厚得一挤就冒粪水,都可以留到太阳当顶时,挑到菜地里去浇苋菜。

  趁着杭九枫将心里话一串串地往外掏,雪蓝突然问:“一镇呢?”

  杭九枫突然怔了怔,嘴唇动了几次才说:“我不同你说话!你走远点,小心我脾气上来一把掐死你!”

  雪蓝觉得自己的目的达到了,真的转身就走。独自同杭九枫说了一阵话的董重里追上来问雪蓝,是不是情感上无法接受一镇之死。雪柠表示,就凭杭九枫说的那句话,她就敢相信一镇的死是个骗局。当然,雪蓝还要用同样的方法去问问段三国,最终确定答案。

  处在半退休状态的段三国心情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坏。说起傅朗西被罢官,段三国的感慨与杭九枫有所不同:“这些年,我们都在无形当中受到梅外婆的影响。往回去十几年,莫说傅先生,就是我也不会犯下这样的过失。刀子挂在鼻尖上,不躲不闪,还要告诉人家磨刀的方法不对;砒霜放到嘴唇上了,还要用舌头舔几下,评价是咸了还是淡了。”

  董重里被这句话打动了,也跟着说:“梅外婆若是多活几年,连杭九枫都会弃旧图新。”

  就在这时,雪蓝再次突然发问:“一镇呢?”

  段三国眉头一扬:“这孩子,心里面没有出事吧?”

  雪蓝索性说得更直率:“一镇没死,他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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