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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七


  为着这不用晒粮食的方法杭九枫的确有话要说。第一批参观者到来之前,侉子陈找了几个人,演戏一样让杭九枫先将想要介绍的经验试说一遍。杭九枫说,人进到粮库后,身子里面的那种渴,开始时,很像马鹞子用美人计来诱惑他;到了半中间,那感觉就像年轻时突然发现自己非常喜欢阿彩,要拢身又拢不过去;最后则成了当年打伏击战,眼看着冯旅长的保安旅或者马鹞子的自卫队到了伏击圈的边缘,急不行,不急也不行,那时血管里流动的不是血,而是一条条沙狗头鱼,要么往心里钻,要么往喉咙里钻,要么往卵子里钻,都是让人最难受的地方。侉子陈觉得这样说不合适,让杭九枫改。杭九枫哼了一声,真到介绍经验时,依然我行我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还如实相告,那几个被选来做试验的人,夜里都干燥得流了许多鼻血,被侉子陈编成笑话,说是“大跃进”搞得太猛了,男人也可以像女人那样来月经。侉子陈管不来杭九枫,便将参观粮管所的时间缩得很短,等回到紫阳阁后再按照自己的想法介绍经验。

  秋天说来就来。交征购粮的人从天堂下来时,一律在扁担上插着那种带紫色晕边的燕子红。顺山而下的风从身后追上他们,吹在燕子红上,发出女人细细的嗓音。

  整个夏季风调雨顺,侉子陈有理由要求各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承认比去年秋收更高的产量。杭九枫没有再出面干涉,段三国也没有从中仲裁。侉子陈自然也不敢太夸张,只比去年的九百九十九斤多要求了一百斤。十二个大队的几十名干部,仿佛丁点反骨也没长,侉子陈一说大家就同意,弄得侉子陈后悔没要求增加二百斤。实际上,除了那些让人参观的试验田和试验地实行了精耕细作,由于主要劳动力都去大办钢铁了,大部分田地上的劳动接近刀耕火种,同去年相比,收获的粮食不仅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不少。从自报产量到根据产量征购粮食,表面上一切都很顺利,大家的情绪却不正常。高音喇叭里播放的歌曲也没有人像烧炭化铁时那样,一句不落地跟着唱和。

  那一天,段三国难得出来在街上走一走,正好碰到七大队的人来交公粮。一个个像家里死了人,低着头只顾往前走。

  段三国客气地问:“交公粮呀?”

  好不容易有一声难听的回答:“交性命!”

  七大队的大队长过来后,段三国叫住他:“将粮食交给国家是好事,不能这么死气沉沉的。学学雪家,日子好过不好过都不管,每天采点花摆在家里,也可以安慰自己的心情。”

  七大队的人再来时,扁担上就插上了一朵朵燕子红。侉子陈看见后,先是一怔,随后马上去见段三国,再三再四地感谢他悄悄地做了这么重要的思想工作。

  公粮还没交完,新来的报纸上又有了了不起的新闻。

  “广西环江县的红旗人民公社城管大队已收的一亩零七厘五中稻田,获得亩产十三万零四百三十四斤十两四钱的惊人纪录。

  这个纪录是怎样创造的呢?今年中稻插秧进入尾声的时候,河南省放出了小麦卫星,给当时领导搞试验田的领导于部很大鼓舞。

  他们说:一亩小麦能产四千多斤,水稻为什么不可以产更多些呢?

  他们提出亩产一万到一万五千斤的计划,开老农会时,一位老农想起,二十多年前,为生活所迫,曾将佃地主的一亩二分田的已经抽穗的禾苗移到自己的五分田里,结果亩产三千四百斤。现在要亩产五千斤,将十二亩合并成一亩,不是有六万斤了吗?八月二日晚上,全社八百多人组成犁耙、拔秧、运肥三个大队,连夜突击。移植后,又派了六个人专责护理,又将喷雾器改成鼓风机,通过安插在田里的穿孔的竹管将风打进禾苗中间,由十二人日夜负责轮流鼓风,并且每日用竹片将禾穗拨动一到二次,使禾苗能得到充足阳光,加速禾苗灌浆黄熟。在施肥方面,也碰到困难,化肥和草木灰无法施放进去,放人粪尿又有渣子积在禾叶上。但他们又想出了根外施肥的办法,凡是施化肥或草木灰、人畜粪尿时,都冲水拌匀,并用纱布滤过,用洒水壶和竹管接洒水桶来喷洒。在移植的头六天,每天做一次,六天后隔二三天做一次,直到黄熟为止。为了防止倒伏,移植的时候,就在田的周围和田的中间,打上许多木夯,搭好竹架,使得禾苗紧紧地靠住架子,不倒下去。”

  侉子陈正读得起劲,忽然听不到高音喇叭的响声。取而代之的是杭九枫的破口大骂:“哪有这样的报纸,连月经纸都不如!是不是眼睛让卵屎蒙住了,才说出这样的瞎话!”

  杭九枫骂得正起劲,侉子陈爬上了小西山:“是谁将高音喇叭破坏了?”

  “是我和俺!”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想不让群众听到‘大跃进’的喜讯!”

  “这里正好有刚交来的十三万斤公粮,我将它们全摆在晒场上了。”杭九枫领着侉子陈走到晒场上,“这里面每只麻袋装了两百斤粮食,一共有七百五十只。”

  侉子陈放眼望去,不大不小正好一亩的晒场上,密密麻麻全是麻袋。

  “你说报纸是月经纸?”

  “不,我说报纸连月经纸都不如。”

  “是呀,这报纸为什么连月经纸都不如了?”

  侉子陈眼睛里充满困惑,十三万斤稻谷,在一亩田里,少说也能铺上两尺厚。他在心里嘟哝了几句,该不是吹牛吧?真的在吹牛,就太像当年的国民政府了,前前后后地宣传,挺进大别山的第三野战军被他们消灭了十几次,总共只有十几万人的队伍,被击毙击伤和俘虏的前后相加起来竟然达到一百万人,最后被消灭的却是他们自己。

  一三七

  慢慢地将水汽凝结成露珠的西河右岸,夜晚的炉火更亮了。

  又高又远的地方轮廓分明的天堂格外阴郁。相互看得见的十几座土高炉,将密密麻麻的火星连绵不断地抛向空中。不时地,黑黝黝的天空上出现一片细细的窟窿,像是透出了躲避在后面的阳光。

  天黑之后,家在紫阳阁附近的人几乎全都听见了,被区公所秘书叫来接电话的杭九枫将电话重重地摔在办公桌上,然后跳着脚发誓,要在粮管所门外的大路上埋上地雷,将所有敢来天门口调运粮食的人炸得人仰马翻。半夜过后,七大队食堂的闹铃准时响了。这是夜班人员即将开饭的信号。被惊醒的伙夫从灶间潮湿的地面上爬起来,揉了揉仍在隐隐作痛的后脑勺,不敢相信汪汪摊在地上的许多血是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屋外传来突击队员们下夜班时故意炫耀的歌声,伙夫拿起锅铲将煮得半生不熟的米翻一翻,又往还没完全熄灭的灶膛里添了一把松柴。突然间,伙夫一扔手中的火钳,没命地朝门口跑去。

  “马鹞子!马鹞子回来了!”

  伙夫恐怖的叫声,将十几个下夜班的突击队员吓坏了。秋天的夜幕很薄,十几个嗓门一喊,就被震得七零八落。

  住在粮管所里的杭九枫,因为夜里与丝丝有过一场交欢,加上喜欢沉醉在粮食芬芳里,睡得太死而没有听到山下的异动。较早赶到的侉子陈,刚一露面就有人向他建议,如果真是马鹞子,必须请杭九枫来对付。经过一阵抵制,侉子陈妥协了。本应该第一个得到消息的杭九枫,反而是最后一个赶到现场。杭九枫一来就将食堂里面的人全部赶到外面,独自对着那摊尚未变黑的人血,像狗一样伸长鼻子,在空气中狠狠地嗅着。杭九枫表情的变化,让挤在门口观望的人心里阵阵发紧。“是马鹞子吗?”杭九枫没有立即回答。因为肚子疼,伙夫将灶里塞满片柴后,便去厕所里蹲了一阵,回来时发现有个戴着旧草帽的人正在偷剩饭吃。伙夫以为是上夜班的突击队员,饿极了临时从化铁炉旁溜过来找吃的,随口叫他少吃一点,一会儿就有猪油焖饭。没想到偷吃剩饭的男人一哆嗦,将手里的碗摔得粉碎。伙夫这才发现,虽然对方戴着草帽,可他那模样就是逃得十年不见面的马鹞子。伙夫转身逃跑,却被马鹞子追上来,从后面将他打晕在地。伙夫的回忆也不足以让杭九枫立即肯定,他所见到的就是马鹞子。有一点很重要,伙夫没有留意那个人长着几只耳朵。

  “真是马鹞子,他是不会留下活口的。”

  “一定是马鹞子只顾逃命,以为伙夫已经死了。”

  侉子陈不同意杭九枫的看法。杭九枫也不同意侉子陈的看法。

  “马鹞子很有心计,若是这事发生在小教堂我倒相信。”

  “当了十年惊弓之鸟,想得到也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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