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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六


  杭九枫回来当粮管所所长不久,紫玉便打电话给他:“武汉的米吃到嘴里像嚼糠,我不想吃沤米了,我要吃天门口的米,千好万好抵不上这一好。”杭九枫二话不说,放下电话就安排一个职工出差,送了一麻袋新米到紫玉家里。紫玉高兴地如数付了钱和粮票,还说下一次杭九枫可以亲自去。傅朗西也认为天门口的米就是与众不同,一碗饭没吃完,就说了三遍,既担心杭九枫的刚烈脾气,又怀念杭九枫的耿直心肠和英勇善战。杭九枫不去,不仅不去,还让下次送米去的人带信给他们,武汉夺走了他的结发妻子阿彩,武汉让他受到了空前绝后的奇耻大辱,事不过三,若是第三次去了武汉,他会将两江三镇闹得天翻地覆。后来,紫玉带信回应说:“西河的小鱼小虾能游进白莲河就不错了,不要梦想能在长江里掀什么巨浪!”杭九枫听得出来,紫玉这样说话并不是傅朗西的意思。男人一旦当了大官,家里的女人就跟着耀武扬威,说三句话,有两句半是在教训人,这也是他不愿意随便去见傅朗西的原因。从被杭九枫闹得最后一次流产后,医生们一致断言,紫玉已经没有怀孕生孩子的可能了。杭九枫只觉得对不起傅朗西,但他不认为这种惭愧与紫玉无关。有几次杭九枫甚至还想告诉紫玉,既然现在离婚这样容易,为何不与傅朗西分开,让他再娶一个会生孩子的大屁股女人。

  “谁敢将独立大队当成狗屎,我就将谁当成狗屎。”在紫玉面前,杭九枫最终只能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

  这句话稍一改变就成了:“谁敢将粮食当成狗屎对待,我就将谁当成狗屎对待。”也是杭九枫说出来的。

  当县粮库主任时,杭九枫年年都要为粮食的沤变处罚人。那几年,下面的粮管所,从开仓接收第一担新粮开始,天天都要问两次,上午问下午能不能调运,到了下午又问第二天上午能不能调运,各地都不愿意多存粮食,出了差错,挨打认罚还算是大事化小,怕的是杭九枫真的送他们去坐牢。轮到杭九枫亲自担当这样的责任,自然不会将收到的粮食,当成哪怕早一分钟抛出去都是好事的臭狗屎。他将粮管所搬到关老爷庙里,绕着半山腰砌了一圈石岸,再在石岸上砌了一圈围墙。县里一直反对将粮管所建得像打仗时的堡垒,却又没办法,县里不给钱,不发钢筋水泥,杭九枫就往武汉打电话,结果却是他要两千元钱,傅朗西却批给四千,他要五吨钢筋水泥,傅朗西反而拨来十吨,傅朗西还用表扬杭九枫的方式间接地批评县里的人,说杭九枫绝对不是一个在物质生活上有贪欲的人,他想做的事,肯定具有朴素的感情和朴素的哲理。堡垒一样的高墙修好后,不管是谁,想进粮管所必须先向杭九枫报告,得到批准后,大门口的守卫才会放行。杭九枫又在山坡上挖的挖,填的填,将先前的两块小晒场毁了,再建一块大晒场。有了大晒场后,杭九枫有事没事就将堆在大殿和偏殿里的粮食搬出来晒。粮管所的人手不够,就要侉子陈派人支援。找不到侉子陈时,杭九枫便去附近垸里捉人,看上去是碰到谁捉谁,其实是心里有数,被捉的人都是生产队的干部。将一包包的粮食从仓库里扛出来,摊在晒场上晒上一天,再收拢来装进麻袋,重新扛回仓库里。累不累不说,关键是打乱了各队的生产部署。有一次,实在找不到人,杭九枫就将侉子陈本人捉来,浑身黑汗水地干了整整一天。

  “谁不把粮管所的人当人,以为粮管所的人说话是放狗屁,我这里就不收他们的粮食,让他们将公粮挑上一百里,交到县里去。”

  大家明白杭九枫真敢这样做,这也是粮管所的厉害之处。

  由于闹了一个月的春荒,粮食又变得金贵了,县粮库下了几次通知,要将天门口粮管所的部分粮食调拨到别处。真正调运成功的只有春荒闹得最厉害时那一次。二百多人来回跑了两趟,被调走的五万斤粮食,勾起了杭九枫沉重的回忆:一九三二年秋天,张主席只想着让御林军一样的主力部队更加强大,蛮不讲理地将独立大队的精锐骨干全要走了。要不是那番拆散,残余的独立大队就不会那样弱,就不会有后来的全军覆没。杭九枫将历史教训用到粮管所的管理上,谁来找他调拨粮食,都得听他将独立大队的兴衰史从头讲一遍,最后还要对方参加进来,没完没了地讨论其深刻教训。那一阵,各地相互参观检查很频繁,出了多少铁,产了多少粮,搞了多少放卫星的科学发明。天门口粮管所的粮食多,自然成了让人参观的地方。不管有没有人请杭九枫说话,他都要对进到关老爷庙的那些人进行考试。

  所问问题千篇一律:“一座粮管所,什么最重要?”

  答案是:“同当年独立大队在这一带浴血奋战时一样,战斗力最重要。”

  接下来又会问:“什么才是粮管所的战斗力呢?”

  答案还是:“只有粮食才能形成粮管所的战斗力,粮食越多,战斗力才能越强,才能打胜仗,打天大的胜仗!”

  参观者第一次面临这样的问题,那些与答案不同的回答,总是受到杭九枫轻蔑的反驳。

  因为有人参观的缘故,侉子陈也变得喜欢粮管所了,也不愿意将天门口的粮食调走。

  粮食越多,晒粮时需要的劳力也就越多。这就成了新的矛盾,侉子陈同所有地方官员一样,哪怕是死了亲娘或者是家里遭火烧了,也要以烧炭炼铁为重。梅雨季节一过,大别山区的天气就从以阴雨为主变为高温少雨。在天堂气象站每天发布的气象预报面前,杭九枫欢喜侉子陈发愁。一个说天晴好晒粮。另一个说俺又不能牵几只狗来当成劳动力用。有时候,侉子陈也会埋怨南方的气候,在北方这样的问题是不存在的,北方的天地到处都很干燥,只有闲得百般无聊时,才会将仓库里的粮食翻出来晒太阳。

  侉子陈从来都在提防天门口人,万不得已了,才找段三国讨教:“真有撒豆成兵的神仙就好了。”

  “有这种本事,刮一阵风就能将英国的钢铁厂吹到中国的土地上,下场雨就可以将美国的航空母舰冲到长江里,还用得着搞‘大跃进’吗?”

  面对段三国委婉的批评,侉子陈奋力辩解:“可我得将一个人掰成两半才够用呀!”

  “其实有些土方法并不比洋科学差。辛辛苦苦地晒粮食,无非是要除去里面的水分。我们可以顺着这个道理想一想,难道除了用太阳晒,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吗?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供你参考,能不能将木炭吸潮的道理充分加以利用?放在平时,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可现在,因为大办钢铁烧了那么多的木炭,只要将木炭暂时集中起来,堆在粮仓四周,说不定就会出科学效果的。”

  段三国这番意味深长的开导,让侉子陈足足想了三天,随后又在小教堂和关老爷庙内开了几次诸葛亮会,越讨论侉子陈的信心越足,越觉得农业生产空前发展后,对粮食保存问题的研究可以大有作为。侉子陈很快就将这个方案付诸实施。从七大队开始,到六大队结束,十二个大队的木炭全送来了。一篓一篓的木炭绕着关老爷庙里三层外三层地一直堆到屋檐下。经过于湿计的测定,完全符合粮食保管要求。

  侉子陈不放心,拉上杭九枫在阁楼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爬起来时,两个人嘴唇都裂开了几道血缝。没过多久,天门口粮管所的经验就在报纸上登载出来了。杭九枫破例在报纸上绘声绘色地说:“木炭太能吸潮了,我们睡在其中,感觉有许多比蚊子脚还要细小的手,灵巧地撑大了一个个毛孔,安上最先进的微型抽水机,将身体里的水分使劲往外抽。天亮后起床,一口气喝五大杯凉水,还不解渴,又让大食堂专门做了一脸盆鸡蛋汤,也是喝得一滴不剩。

  一些思想右倾的人,说什么也不相信,哪有粮食不用晒,入了库后就会自动变干燥的好事。我们就有意让其中最顽固的三个人在存放粮食的仓库睡了一夜,真是实践出真知啊,天刚亮,他们用嘶哑的声音就在里面叫开门,不仅连声表示服气了,还主动在群众大会上作了自我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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