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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三


  一三五

  秋天的天门口越来越吊诡。

  一半动员,一半强迫,好不容易凑齐了八百人,其中有一镇和余鬼鱼。送走了八百名去白莲河修水库的青壮劳力,天门口不但没有沉寂,反而更加热闹。

  侉子陈将天门口新近划分的十二个大队的人全都召集到一起,开社员大会。当年闹暴动,后来欢庆日本人投降,再后来土改运动分富人家的东西,都没有开过这样的大会:只要能走路,瘸子瞎子和聋子,都得到会,不到的人要扣两天工分。实实在在的一万多人,像大水一样漫过河滩,涌入天门口,听侉子陈在新架设的高音喇叭里作报告:大别山北边有个叫信阳的地方,一亩地能够产出三千到四千斤麦子。听的人都不信,天门口最好的地一亩也只能种出两三百斤麦子。将侉子陈的报告当笑话听的人们,趁此机会数落爱耍猴子、爱卖狗皮膏药和跌打丸的北方人,一定是将三年没洗过澡的身子全都种上了麦子,不算土地面积,所以才有那么高的单产。侉子陈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一张报纸,上面说,麻城县有个建国一社,一点。四亩水田,产早稻三万七千五百四十七点一二斤。

  天门口人还是唱反调,麻城本来就靠着河南,加上当权的一定也是北方人,也就等于是第二个信阳。开完大会第二天,新来的报纸上又有一篇歌颂徐水人民公社的文章。侉子陈的家就与徐水县同属河北省保定地区。拿到报纸他就要各生产大队全体干部紧急学习。“老天爷呀,俺们老家一亩地能产山药一百二十万斤!”侉子陈大声地说着报纸上的话:“有一块二亩六分地的沼气试验场,最北头的中部是一个二分地的塔形沼气山药堆,十五层环形梯级,折合平地四分,插秧苗五万棵。西侧六个小堆,有三堆沼气山药,共占地一分,插秧苗分别为三千五百、一千七百和一千五百棵,另外还有三堆不带沼气的山药。南面还有一个弓圆形的沼气山药,下铺一层平均二尺厚的马粪,上面是粪土,再上面一层是好土,这个立体折合平地一亩三,插秧七十五万棵。只要每一棵上长一斤半多山药,七十五万棵秧子就可以保证一百二十万斤的卫星数字。此外,两侧的零星空地还有一些平地沼气山药,和一亩六千棵的给秧苗搭了架子的山药,共灌了四条狗的肉汤。”会场上的人哄笑起来。

  侉子陈挥动着手中的报纸:“下面还有更好的消息,他们还有计划要培育成每棵五百斤重的大白菜,小麦亩产要达到十二万斤。”有人忍不住大声说:“我建议,马上拍电报给徐水县,只要给白菜和小麦各浇两遍人参汤,产量还能翻一倍。”侉子陈的想法,直到最后才和盘托出。有了人民公社就得体现出人民公社的优越性,各生产大队的夏秋两季粮食单产必须有一个大跃进。有杭九枫和林大雨关进牢里的前车之鉴,那些敢于硬扛硬顶的人已经改变习惯,学会当面笑哈哈,背后掏家伙。侉子陈对付天门口人可是招招见血,晓得大队长们都是老奸巨猾不好对付,开完了会,就让各队的干部回去商量一夜,第二天只需派会计来报数量就行,大是大非的问题解决好了,大队长们就不用再来。

  王参议得霍乱死在王家垸,那地方如今叫七大队,大队干部都是肃反时被杀的王保长的堂侄。王保长的堂侄们觉得侉子陈的话听不得,接下来的粮食征购任务,是要按照各地的单产乘以田地面积摊派的,全大队上千张嘴,都要吃粮食,报得越多吃亏越多,大家商量好,就按实际产量报,实在不行就加十斤,再不行就加二十斤。

  多一两也不能再增加了。由于担心压力太大一般人挺不住,王保长的堂侄们就让会计称病,由副大队长亲自来向侉子陈报产量:“夏收每亩麦子产一百三十斤,秋收每亩田从谷把子上打下来的湿谷有七百多斤,晒干后刚好六百二十斤。”然后任由侉子陈如何说话,就是不再开口。侉子陈火了:“你到底说不说实话?”“实话我已经说了,再说就是假话。”好不容易冒出来的一句话,气得侉子陈脸色嘎白:“有高产不报高产,俺要开你的右派思想辩论会。”“俺牙齿痒,正想磨磨牙。”副大队长摹仿侉子陈说话的轻松劲没有坚持多久。他在屋子中间站着,坐不能坐,蹲不能蹲,既没有水喝,又没有烟丝抽,尿来了也不许挪脚,只能屙在裤裆里。十几个专门抽调到一起、能说会道的北方人,轮番上阵与副大队长辩论。天快亮时,副大队长突然一翻白眼,倒在地上。侉子陈上去拉,他以为要挨打了,连连说:“莫打莫打,我报一千五百斤。你们饶了我吧!”躲在街上打探的大队长听到风声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王副大队长哟,你挺不住何不早点说,就这样口报鲤鱼十八斤,让全大队的人一齐饿肚子,男人还可以日你的娘,还有一半女人怎样活下去哟?”

  这样的哭闹让杭九枫听了很生气:“叫王家垸也好,叫七大队也好,在天门口,就你们那里的人个个是蔫援援的狗卵子。往日傅政委让你们闹暴动不行;马鹞子逼着你们围剿独立大队时也不行;日本人打来了你们不行不说,还让独立大队的盟友王参议被霍乱烂死了;惟一像样的是保安旅长被打垮时,跟着傅政委扔了几个手榴弹,将十条命死了九条的冯旅长的最后一条命打死了。天门口的天下就算不是我杭家打下来的,最少也是独立大队打下来的,你们可以说话,说得好时就算数,说得不好时,我就要推倒重来。”杭九枫这一说,其余十个大队的人都叫好,都要请他代表本大队去同侉子陈说话:“在天门口,只有你是天生打不成右派分子的人。”杭九枫真的让他们聚在白雀园里,放心听常天亮说书。

  这时候,八大队的会计已被叫到小教堂。七大队报了单产,等在外面的八大队的会计吓坏了,进门就说:“我这里有三个单产数,是大队部开会决定的,我就按最高的一千一百斤报,我有关节炎,你们莫斗我。”侉子陈很高兴:“你们八大队本来就比七大队的条件差,能够自觉自愿地报这个数字,说明你们在思想上与右派分子划清了界线。”

  侉子陈不了解外面的情况已有变化,他让人去叫九大队的会计时,进来的却是杭九枫:“九大队一亩田能产一万一千六百二十斤水稻,我们准备将一万一千斤作为征购粮和余粮交给你,自己只留下六百二十斤。”侉子陈正在那里说好,杭九枫进一步说,“好个卵子!我们留下的是真粮食,交给你的一万一千斤全是稻草。”

  中了圈套的侉子陈回过头来问,谁让他跑来张冠李戴。

  “是呀,我也正想问,当年是谁让傅政委来天门口的?”杭九枫自问自答,当年是民众希望傅朗西来天门口的。“所以我来同你谈判,也是民众所希望的。我不会问你是怎样来天门口的,我怕大家会说你是小曹同志和五人小组的幽灵再现,那会让你的威信扫地。”

  侉子陈不与杭九枫继续纠缠,放下九大队的事,开始找十大队的会计。杭九枫从怀里掏出十只大印:“你不用再找别人了,这几天,我一个人来当这十个大队的会计。”

  侉子陈真的发火了。他一发火,杭九枫反而平静下来,好言好语地劝他接受现实,此时此刻,如果让各个大队的人来选会计,百分之百的人会投他的票,与其闹得像发生暴动了,不如就现在一对一地坐在一起好好说话,好好商量。毕竟侉子陈不是马鹞子,没有必须兵戎相见的基础。

  杭九枫和侉子陈在小教堂内的僵持,急坏了等在白雀园内的会计们,他们请常天亮出去在街上放话,当副县长的段三国就在家里,让他出面说说话,再难的问题也能解决。这话果然如会计们所愿,传到了侉子陈耳朵里。侉子陈也觉得听听副县长段三国如何说,不会出大问题。受到邀请的段三国却不肯来小教堂,侉子陈只好亲自登门。段三国用手指蘸上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数字。

  “用不着再争,就按九百九十九斤来算吧!”

  杭九枫还想反对:“每亩多出来的三百多斤粮食总不能用河沙来充数吧!”

  侉子陈却高兴地接受了:“人民公社和共产主义的最重要标志在于粮食的高产。”

  这句从报纸上学来的话,被侉子陈迅速用土红化成的水写在小教堂的外墙上。

  杭九枫一看到它就生气,来来回回地在这条标语面前走了好几天,终于忍不住吼起来:“在天门口,傅政委说的话才是主义。傅政委说过,十分困难时就要依靠杭家来打开新局面。所以,这种事老子就是要管到底。”

  隔了一天才听到此话的侉子陈去找杭九枫,问他这样说话是何意思。杭九枫正在九枫楼里,同段三国相对而坐,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才一夜时间,杭九枫就像变了一个人,既不跳,也不吼,平平常常地反问侉子陈:“我是粮管所所长,收粮食的事我不管还有谁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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