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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二


  这之后,县公安局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布在小街上,冷不防盯着谁就问:“人脖子上有几块骨头?”被问的人千篇一律地回答,这种事何必来烦扰他们,随便找个杭家的人问一问就清楚了。县公安局的人当然会问一镇。一镇想也不想就告诉他们,人脖子上只有七块骨头,多一块就不是人,少一块就是畜生。一镇的回答无法让别人产生更多的怀疑。县公安局的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第二天上午,雪蓝从观测室回来,一镇突然迎上来:“他们为什么不把自行车还给你?”

  “那是物证,他们说,只有案子破了才能物归原主。”

  “这么说,那么好的自行车,一辈子都是别人的了。”

  “也不,等到杭九枫和林大雨无罪开释时,就行了嘛!”

  “北方人再狠也狠不过我。我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光靠狠不行。打个赌吧:我觉得你父他们快出来了。”

  “赌个卵子你要不要?”一镇说了一句粗话。

  雪蓝狠狠地跺着脚:“你是长的人舌头还是狗舌头!”

  一镇有些心虚地绕过雪蓝,那模样已经软了。

  一镇与雪蓝打赌的事,直到八月底,杭九枫和林大雨真的被释放后,才在天门口广为流传。

  杭九枫回来的那天,常娘娘像往常那样跟在后面,又是追,又是赶,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叫个不停。因为围上来的人太多,隔了一段距离,杭九枫懒得理常娘娘。一条街没走远,常娘娘终于挤到人群中间,就在她伸手去抓杭九枫的脸时,杭九枫突然转过身来,眉毛一竖,鼻子一横:“我都忍了几年,疯子有什么了不起,惹烦了我,不用水也要将你吞了吃了!”

  常娘娘怔了怔后,从荷包里拿出一把牛角梳,站在街上只顾梳理自己的满头白发。眼看着杭九枫从眼前走过,嘴一张叫出来的人名却是:“杭天甲!这么多年,你的样子一点也没老。”又白又胖的杭九枫身上只有很少一点从前的影子。

  许多人追着问:“北方人为什么放了你们?”

  “放了就行。我再说他们不爱洗澡,就是小气鬼了!”杭九枫在街上大声地同熟人说话,“还是马鹞子的牢房舒服,一个人觉得闷了,就会有婊子来陪。侉子们想改造老子,将牢房变成了学校,一天到晚不是读文件,就是读报纸,心都闷绿了。”

  林大雨的话要实在许多,能给他们平反,主要依靠傅朗西等人在上面替他们说话。不只是所谓的杭林反革命集团,别的地方还有一些相同的事件,据说都闹到中央人民政府那里去了,一方有从北方来的第三野战军的背景,一方是土生土长的原新编第四军第五师的一些人,都在指责对方搞地方宗派。到头来各打五十大板,所以给他们的平反并不是全面的,牢房是用不着蹲了,职务上却降了许多。杭九枫从县粮库主任,变成了天门口粮管所所长。林大雨也从区长贬为区手工业联社主任。

  杭九枫和林大雨被放出来的第二天,一镇又失踪了。从进出九枫楼的那些人脸上可以看出,这一次他们是真的不清楚一镇去了哪里。“你们不用找,我晓得他去哪里了。”雪蓝信心十足地告诉他们,“一镇肯定是去县城了,替我要回自行车。”杭九枫很恼火听雪蓝这样说,当时没有做声,等到只剩下一些可以放开说话的人时,他才表示,敢用卵子打赌,一镇是不会替雪蓝做这种事情的。

  常天亮当即笑着说:“你们父子算是惨了,将最不该输的东西全输了!”听说一镇也曾用卵子打赌后,大家都很快乐,惟有杭九枫非常不高兴。

  到了第五天傍晚,从上街到下街,该点亮的灯全点亮了。朦胧夜色中,传来一串自行车铃声。还在外面玩的孩子们,纷纷往紫阳阁跑。“一镇回来了!一镇将雪蓝的自行车要回来了!”雪蓝在紫阳阁门口站着,一镇真的推着那辆红红的女式自行车走了过来。

  “北方人说话不算数,找些乱七八糟的理由不肯给。后来才搞清楚,是被公安局的一个女干部,骑到白莲河去了。上面要在白莲河修座大水库,县里派那个女干部去打头阵。我去白莲河找她,硬是将自行车从她屁股下面要了回来。”“你又不会骑,就这样推回来的呀?”雪蓝想说些真心感谢的话,当着许多人的面,又有些不好意思。“这么辛苦,快请一镇到家里坐。生出来就是邻居,又是工作上的同事,这么多年,还从没有请人家喝过一杯茶哩!”听到雪柠的提醒,雪蓝连忙装出大大方方的样子重复了一句。

  一镇没有答应,他看到杭九枫了。

  一镇刚进门,便挨了杭九枫一记耳光:“从钻出娘肚子开始,老子就教你,杭家男人沾不得雪家女人,谁沾上了,谁就得完蛋。老子刚进牢房,你就和雪蓝搞上了?”

  “你在牢里时,我想抓一个北方人换你出来。因为计划不周,出了危险,雪蓝帮了我,我要一报还一报。”

  “别人说你打赌,将卵子都输给了人家,我还不信!丑死人!”

  “雪柠她们不是还救过你的命吗?”一镇突然争辩了一句。杭九枫只是很强硬地重申。自己的命是自己用芒硝救活的,没有再动手打他。这一夜杭九枫睡得很好,一点也不像心里有了重大决定。

  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就往外走。听说是去找新来的区长,丝丝觉得很奇怪,连忙上前拉住他,不让他心血来潮再次做出与北方人对着干的蠢事。

  “我只是要将一镇同雪家女人分开。”杭九枫不耐烦地推开她,一口气走进小教堂。一个面相陌生的男人睡眼惺忪地站在一处门口问他找谁。

  “我找区长。”

  “俺就是区长。”

  “区长总有个姓吧!”

  “俺姓陈。”

  杭九枫毫不客气地说:“那好,往后我就叫你侉子陈。”

  杭九枫直言相告:“我是杭九枫。让一镇去白莲河修水库吧!”

  侉子陈一把抓住他的手:“好哇!难怪傅副主席说你觉悟不低,就看如何使用。县里要天门口派出八百名民工去白莲河,俺正愁找不到人当积极分子带这个头哩!”

  杭九枫一把甩开自己的手,不同北方人亲热:“杭家男人是有规矩,哪怕打光棍也不能与雪家女人搞到一起,我要一镇去白莲河修水库,只想将他和雪蓝分开,与你们要搞的‘大跃进’不相干。”

  “忠不忠,看行动。你在行动上是与俺一致的。宣传上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到时候,我让一镇当队长,就像当年的独立大队,少说也要指挥一百几十人。”顶替林大雨的侉子陈,任何意思的话,都会说得很诚恳。

  杭九枫虽然不喜欢外人在天门口指手画脚,侉子陈所说的恭维话却不令他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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