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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一


  指导员说:“我晓得,往日这一带由独立大队称雄,很多人也叫你首长。今日说的这首长当然不是你。你是公安局长,我可以对你说,首长是军分区的。要问他的首长是谁,就是军事机密了?”

  总而言之,指导员对杭九枫没有失礼之处。仿佛是预感到还有更让人生气的事,杭九枫既不阻止,也不配合。只用奇怪的眼光看待这些。

  雪柠和柳子墨也没有不同寻常的言行。他俩带着雪荭离开白雀园,重回紫阳阁。常娘娘和圆表妹恨不得将所有人的情绪全都宣泄出来,别人不哭她俩哭,别人不笑她俩笑,别人不喊她俩喊,别人不闹她俩闹。凡是参加过如何分配雪家财产大会的人,在得而复失的遗憾后面接踵而至的是从未有过的惶惑,弄不清这一台活生牛的戏该当悲剧看还是当喜剧看。

  就在这时候。王老板的儿子来了。听完他的苦情,柳子墨当即在雪蓝亲笔记的流水账上圈了几笔。王老板的儿子摇头表示不够。雪柠接过笔又圈了几处,将金银玉器和现金,全给了他。对于最后所圈的“另有假牙四颗,是真金还是镀金待定”一项,柳子墨和雪柠都说,四颗假牙没有一颗是镀金的,全是真金,是雪大奶当年投井自尽之前,从自己嘴里取出留下来的。王老板的儿子很快就将自己的眼睛哭红了。骑兵班的士兵们也有一些感动,戴眼镜的指导员当众表示,接到命令时自己还想不通,以为首长在徇私情。

  能将失而复得的钱财拱手相赠,这样的人家若不宽待,四季长流的西河恐怕也会十年九干。

  骑兵班到来的第二个晚上,关在白雀园内的战马同时嘶叫起来。听说是驴子狼来了,常娘娘趴在阁楼的窗台上,冲着已经冲到上街口的驴子狼群说:“搞镇反的人都在小教堂里,你们去那儿吧,那儿的肉多,你们吃了,准保三年不饿!”杭九枫他们还在小教堂里忙着准备武器,骑兵班的士兵们已经冲到街上。面对十几支冲锋枪轮番扫射,驴子狼们竞不怕死,一批一批往上冲,宁可全被打死,也没有一只掉头逃跑的。

  杭九枫在街上来回数了一遍。“这么少,才六十几只?”

  圆表妹说:“这是从军师岭逃脱的,来找县中队寻仇。”

  杭九枫瞪大眼睛:“莫以为嫁了人,就可以到处插嘴!”

  在驴子狼到来后,这是杭九枫仅有的一次发威。杭九枫不甘心自己如此无所作为,借口要去县城处理公安局的公务,顺便看看一县。所有目睹杭九枫牵过自己的马,一溜烟地离开了天门口的人,都有一种为他而生的不祥之感。

  杭九枫一走,王老板的儿子也带着雪家馈赠的钱财,与那位个头最小的士兵合骑一匹战马踏上了归途。

  天门口刚刚平静了一夜,一县的死讯就到了。想相信一县真的死了,又觉得这事不是真的。这股不知所措的情绪,直到阿彩和杭九枫亲自送回一县的棺材才趋于稳定。

  常娘娘和圆表妹坚决地将这当成是某种因果报应。这是一种处在私密状态下的情绪,当着雪柠和柳子墨的面,她们的表现与街上流行的震惊大致相同。仅有的区别在于,她们认为若是张郎中不被枪毙,以奇医术之高超,一县绝对有救。

  “一县真是被吓死的吗?”

  “男人身子有三种颜色,血是红的,卵子里的那点水是白的,再就是绿色的胆汁了。一县死时像条青虫,胆吓破了胆汁才会跑向全身。别的死法,身上会嘎白的。”

  “烂鼻子的人也会流绿鼻脓,烂肺的人也会吐绿痰。”

  “说正经话时就莫往歪处想。”

  几天来,天门口人都在如此问答。譬如,细米在自家门口望见荷边过来了,便会如此发问,荷边亦会如此作答。等到荷边站在自家门口看到细米时,问与答的角色就会颠倒过来,说话的内容仍旧一样。在常娘娘和圆表妹之间,这种角色置换情形,也会情不自禁地发生。既然姓杭,既然做了杭家子孙,在生与在死,都不应该被吓着。这是天门口的共识。

  阿彩将一县的尸体运回天门口安葬,不让放鞭炮,也像梅外婆死时那样唱着歌。沉浸在一县死因上的天门口人没有在意这种变化,大家都热衷于议论丝丝和线线的提议:往日从北方人那里买来的猴子,一定又被北方人唤了回去。不如干脆多花点钱去四川峨眉山,买些野猴子,送到天堂一带山上放生,如此才可以将斑狗引回来,再有驴子狼来就不会吓死人了。天门口人没有将一县被驴子狼吓死的事记在口传心授的杭家家史上。相反,大家都觉得,几年没有露面的驴子狼变得更加凶狠,竟然像当年杭九枫带领的敢死队,明知将死,用不着喝朱砂酒,也会义无反顾地往死人塘里跳。

  其他男女老少都在夸奖一县,敢将自己的血肉咬烂,吸引住嗜血成癖的驴子狼。天门口人不在乎被救的人是不是雪蓝,只在乎这件事的本身。只有杭九枫认为一县死得丢人,但他不想再提当年阿彩与邓巡视员假扮了一趟夫妻,就有了一县之事。

  一县入土时,一直默默流泪的阿彩突然冲着天堂方向放声大哭起来。盲到晕倒在刚刚垒起的坟丘旁。以父亲身份出席葬礼的杭九枫,伸过手来扶了一下,阿彩便倏地醒来:“拿开你的爪子!”她在众目睽睽之中如此对待杭九枫,非常让人吃惊。“都怪你,一县是你害死的!”

  杭九枫以他一贯对阿彩的大度,漫无目标地挥一挥手:“你说是我,我还说是你哩!你一个人去了花花世界,还要自以为是地耍天门口的花招,写信来,要用那辆狗卵子自行车改变一县。你的目的达到了,一个大活人去与死人为伍!你聪明,你很聪明,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阿彩像是承认一般叹气说:“世事真的很吊诡!”

  正好是腊月初一。与往年不同,那些在划成分中成了地主、富农或者上中农的人,彻底失去了早早为过年诸事忙碌的心情。反倒是那些翻了身的下中农、贫农或者雇农,只要有腊肉,不管是一块还是十块,全都挂在自家门前。往日在小教堂前面一站,上街人富,下街人穷,一目了然。今日,上街那些富人们的好房子,像切豆腐一样分成若干份,由有资格分享的穷人逐个抓阄选择,少则三户穷人分到一座大宅,多则由五户穷人共一座大门进出。算上已经在账面上被瓜分过的雪家,原封未动的大宅只有三座,第二座是住着杭九枫以及段三国一家的九枫楼。第三座则是至今仍记在阿彩名下的白雀园。被扫地出门的地主、富农,就连在篾匠、木匠、剜匠、裁缝和缫丝人家腾出来的破旧房屋里安身的资格都没有,最初的几个月,他们只能临时住在小西山上的关老爷庙里,为此段三国十几次返回天门口,反复说明上级政策与立场,那些搬进好房子的穷人,才将自家的破房子腾出来让给富人们。有资格取富人而代之的穷匠人,无一例外是本行当中的失意者,那些技艺精湛的匠人,因为生意兴隆收入可观,轮不上这种摔跤捡金银财宝的好事,便在做了邻居的新兴穷人面前发牢骚,莫看有些人撞上狗屎运,长远来看也许会比往日更穷。不管是篾匠、木匠还是别的什么匠,或大或小总得有个临街铺子做脸面,否则谁去找谁呀!没有在翻身运动中得到好处的匠人,用一种复杂的同情心对待那些突然失去生活能力的新兴穷人,是篾匠的劝自己的新邻居学弹墨斗,是木匠的劝自己的新邻居学煮蚕茧,会缫丝的劝自己的新邻居练习篾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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