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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〇


  县城城门,不再白天开,夜里闭。长驱直入的雪蓝,首先惊动了段三国。段三国将睡在另一张床上里的一镇叫醒。时间不长,负责守土的县中队就由三挺机枪开道匆匆地出发了。心急如焚的一镇也挤在这支全副武装的队伍里。

  雪蓝在邮电局,等到天交黎明,才将傅朗西家的电话接通。这时候从军师岭方向传来阵阵密集的枪声。接电话的紫玉迷糊地问了一声:“谁呀?”雪蓝只顾听那同第三野战军围攻保安旅时一样激烈的枪响,没有立即回应,紫玉在那边不再多问说一个字,便将电话喀嚓一声挂断了。雪蓝不得不重新登记挂号,再拨过去时,一个说武汉方言的女接线生不耐烦地数落雪蓝,不会打电话就不要乱打,钱多了随手乱丢,当心成为五反对象。

  这一次,紫玉再说:“谁呀?”

  雪蓝不敢耽误,脱口说出:“是我!”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雪蓝再也说不成句子,只会嚎啕大哭。

  陪同她的段三国,不得不接过电话,将这边的情况对紫玉说了一遍。紫玉没有回答,而是在电话那边,一边说:“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雪家女人也会失态!”一边不断地叫:“老傅!老傅!快来接电话呀!”

  傅朗西在电话那边开口说话时,雪蓝还在哽咽:“我是雪蓝,天门口的电话坏了。为了到县城里给你打电话,一县被驴子狼困在军师岭上。”

  “我晓得你有一辆好得不得了的自行车,你很勇敢,竟然骑着它,带上一县跑了一百多里路。”傅朗西不动声色地接着说,“梅外婆死得可惜,再活十年就好了,最多二十年,王参议当初想送的礼物,就能享受到了。回天门口后,你可要替我将这话转告给柳先生。别人都好说,只有柳先生最让我放心不下。”

  傅朗西只字不提别的事,自己的话说完了,就将电话交给紫玉。紫玉最关心的是驴子狼,她怕一县真的会被驴子狼吃掉。果真发生了那样的事,杭九枫不会发疯也要发癫。紫玉最后才说,莫看傅朗西没有对雪家的处境表示出某种态度,凭借多年的了解,傅朗西不仅会管,而且要一管到底,不使将来再出差错。紫玉没有明说,不是雪家、不是梅外婆,傅朗西哪能活到今日,相同的意思尽在说话的语气中。

  军师岭方向的枪声渐远渐稀。在县中队返城之前,一封来自省人民政府的紧急电报,清晰而准确地指示:“你县昨日上午九时许发来的请准对柳子墨执行死刑的电文,经研究不予批准,并应立即开释。对柳子墨夫妇及其家庭在过去各个历史时期的功绩,县区乡各级地方政府应充分重视,并做好那些有抵触情绪人员的说服工作。今后,可参照自己同志照顾,切不可将其划入专政与镇压一类,请将执行情况及时报告。”段三国复述给雪蓝听时,记忆不太精准,内容却无偏差。

  “难道傅先生真的下决心,要抑杭扬雪了?”段三国的疑问很快从另一方面被证实。

  县中队凯旋而归时,浑身驴子狼气味的一县由一镇他们用担架抬进了县医院。为一县做过诊断的医生无一例外地认为,其情况并无大碍,服一剂镇静药,好好睡一觉就会没事。在树上躲了半夜的一县,回到地上,第一句话就问:“雪蓝还好吧?”一镇后来总在后悔,不该为了雪蓝而点头。得知雪蓝平安无事后,一县就像大水淘空的沙堤,哗地崩塌了。段三国后来也后悔,不该迁就一镇,应该让雪蓝来,满足一县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惟一渴望。

  从一县被救回来的那一刻开始,雪蓝就守候在医院外面,只要有人从里面出来,便不顾一切地上前打听。一县睡着了,一县醒过来了,一县喝了几口水,吃了几片药,雪蓝都要问得清清楚楚。

  绕着医院院墙,雪蓝不停地叫着一县的名字。得到的回应全是一镇的咒骂:“杭家人又没死,莫在这儿装鬼叫!”

  进医院的第一天下午,一县身上就出现一种奇怪的颜色。一些医生说是黄,另一些医生说是绿。隔了一夜再看,先前认为是黄色的医生都不争辩了。遍布在一县全身的绿色越来越深,让人联想到被稀释过的胆汁。隔着院墙,雪蓝焦急地认为,驴子狼们一定有过不为别人了解的恐怖举动,使孤独无助的一县吓破了胆。一镇亲眼目睹了惯于风卷狂云的驴子狼,一反常态地将一县死死困在那棵大树上,从与雪蓝分手开始,就没有片刻散开,直到县中队的机枪、迫击炮加上排子枪像雨点一样袭来,没被打死的驴子狼们才纷纷逃散。与一县形影不离的一镇决不同意雪蓝的说法,杭家男人是吓不倒的,天塌下来也不会,能被吓倒的肯定不是杭家的种。先前认为休息一阵就会没事的医生们,于百思不解中分裂成两种观点,中医从经络气血各方面验证了人是有可能被吓破胆的。

  西医反对,认为只要没有外力作用,人体内的任何脏器都不可能自行爆裂。

  如果没有衣衫被盖,赤身裸体的一县已经宛若一条青虫。

  一县将死的头一天,阿彩同春满园的二老板一起,从武汉搭乘一辆运皮油的汽车来到白莲河边的白莲镇,眼看就要天黑了,二人顾不上找个旅店住下,换上那辆随汽车带来的自行车继续同行。

  二老板骑一阵,觉得累了,便换到后面去,由阿彩接着骑,终于穿透漫长的黑夜,来到已进入弥留状态的一县身边。

  突然出现的阿彩,让针对雪蓝的禁令不解自破。雪蓝在病床边露面的那一刻,一县笑了。雪蓝俯下身去说:“我不让你死!”一县又笑了。世所罕见的绿色笑容就这样不可逆转地凝固了。

  雪蓝伤心地去到段三国的住处,从蓝羚牌女式自行车上取下那只悦耳的铃铛。

  在回医院的路上,雪蓝迎面碰上王老板的儿子。不待她开口,王老板的儿子便说,他父亲看人从没有错过,他去天门口时,雪家的财产刚刚启封发还。雪柠和柳子墨仍旧二话没说,将家里的金银现金全部给了他,还说用不着还。他父亲已经被放出来了,他说雪家所借的不是金钱,是天命,要还天命,还得仰仗天意,天意让还才还得了,天不开恩,王家世世代代也还不清这笔债。

  雪蓝将手中的铃铛轻轻摇出一阵响声。再往前走,雪蓝又碰上了刚刚赶到县城的杭九枫。听说一县已死,杭九枫重重地嗯了一声,没过多久,他便自言自语起来:“老子将他当做自己的种养了那么多年,到头来还是被吓死了。不是杭家人,当初就不应该进杭家的门,吃铁沙屙铁饼的事,杂种和野种哪能做得了!”杭九枫明白雪蓝手里拿着的铃铛是送给一县陪葬的。他说,好在一县不是杭家人,要是杭家人,这笔账就难算清了。貌似轻松的杭九枫,直到最后才露出本色,接连说了两句不同寻常的话。

  “雪家人都是听摇魂铃长大的。”

  “依我看,你那自行车上不是红油漆而是人的血。”

  一二九

  那一天,县中队派来一个骑兵班,领头的指导员不时用手扶扶架在鼻梁上的黑色宽边眼镜,他所宣布的命令直接而强硬,同稍晚一些才到达的省人民政府的指示相比,明显带有以武力为后盾的军事特征。在骑马荷枪的县中队士兵监督下,杭九枫还能抗拒到底,无可奈何的林大雨只得亲手撕下盖着镇反委员会公章的封条。

  指导员还对雪柠和柳子墨说:“首长特意让我代表他,向你们表示歉意,发生这样的事,不是我们的政策问题,而是有些人将很好的政策执行歪了。”

  杭九枫终于有机会表示不满:“哪个首长,你说清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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