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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万一被追查出来,就不只董重里一个人倒霉,整座春满园都会跟着遭殃。二老板认定阿彩是私奔出来的,理由有三种:一是他俩出现在人多广众场合时不像平常夫妻,特别是董重里总是显得紧张:二是需要表现他俩的关系时总是阿彩主动,这正是做姨太太的与其他男人相好后的情形,姨太太总是比勾引她的男人大胆;三是那件邓裁缝亲手缝制的旗袍,花二十块银元做一件衣服,只有当姨太太的女人才会如此大手大脚地花钱。董重里哪会承认自己是在与阿彩私奔,二老板也不肯纠正自己的眼光,他将阿彩叫到一边再问,阿彩也不承认私奔。僵持之下,二老板要他们回去想想,春满园前后容留过九位与男人一起私奔的女子,只要阿彩说清楚婆家的情况,不仅可以成为春满园的第十位私奔女子,他俩的这段经历还会成为武汉三镇的一桩美谈,引来更多的人为她捧场。有了二老板这样的许诺,阿彩和董重里不管能不能进春满园说书,都可以在营救柳子墨之前,为应对日本人的盘查作掩护。二老板将阿彩和董重里的另有所图当成了犹豫不决,反过来劝他们,只要能在春满园登台献艺,别人就不会轻易招惹他们。且不说开戏园的本身就得有强大的靠山,单是那些名角就很厉害,像阿彩这样容貌出众的女子,何愁没有达官显贵天天坐在台下捧场。阿彩和董重里越是说‘回去后再做商量,二老板越是不肯放手,一口气说出最会做沔阳三蒸等楚乡名菜的老会宾楼、擅长做各类鱼菜的大中华酒楼、单单将鲴鱼做得出神入化的老大兴园等,让阿彩和董重里选一个地方,明天他要做东请他俩好好吃上一顿。阿彩和董重里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选了二老板没有提到的:“还是去老四季美汤包店吧!”“你们不要为我省钱,那种地方吃得太多,也不能算是请客。”二老板还是依了他们的意思。

  二在最繁华的六渡桥一带走了半天,看了许多街景,更让别人将容光焕发的阿彩看了个够。天快黑下来时,董重里在附近一家酒馆里叫了几个菜,请邓裁缝到住处,将见二老板的经过说了一遍。邓裁缝却替他们担心,以阿彩这样的姿色,果真在春满园里露面,不出三天就会出大麻烦。几杯酒喝过,邓裁缝说得更直率,这种麻烦不会来自日本人,他们很少听得懂汉语,想女人了就去逛妓院嫖婊子。喜欢玩名角的人都是自己的同胞,那些狗仗人势的汉奸还好,一旦被流氓地痞纠缠上,越是有主的名花下场越惨。他俩如果遇上这种事,哪怕董重里丢下阿彩独自逃命也不行,不被他们大卸八块,全身装在麻袋里扔进长江就是万幸。对那些家伙来说,这叫不留后患。

  邓裁缝走后,扮作黄包车夫等在外面的联络员悄然送来几把挖地洞的工具。董重里不敢耽搁,关上门就开始在屋里挖地洞。

  成安坊一带的土地比预计的还要松疏,地洞挖到半夜,就能将脱了旗袍的阿彩藏得严严实实。董重里很高兴,能够节省挖地洞的时间,营救柳子墨的行动就可以提前。

  “小岛和子像是怀孕了。”两个人像头天晚上那样上了床。阿彩来回翻了几次身,突然在另一头说。董重里以为这是没话找话,没有认真往下想。阿彩却越说越当回事。“记得我们送她燕子红时的样子吗?花盆离得老远她就伸手护着下身,这都是女人天生的本事。往日我怀一县,落片树叶在眼前,也怕肚子凸得太高,不小心被砸着了。”

  董重里在心里叫了一声苦,真是这样,这么多人出生入死跑来营救柳子墨,日本人的严密把守倒成不了大问题,最大的障碍反而是柳子墨愿不愿意离开。见董重里急得眼睛冒火,阿彩又想消解此事:“这事也说不准,小岛和子脸色白得有些死人相,万一是她身上有毛病,那就误解了。”

  听到这话,董重里真的放下心来,以为这不过是阿彩没话找话的一个借口。果然,阿彩像是不知不觉地转过话题,慢慢地说起夫妻间的事:“我太明白自己了,到今日这心里还没有放下雪茄,别人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他是半日夫妻半世恩,之所以逼着柳子墨娶雪柠,很大原因就是不想看到他的女儿被那些不上斤不上两的男人糟蹋了。做女人的谁不想嫁个天下最好的男人,我替自己想过许久,与杭九枫在一起完全是一种孽缘,是因为前生前世欠了什么,才冒出这样一个讨孽债的。跟着杭九枫,当太太不像,做小老婆也不像。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要与他离婚的,哪一年不晓得,我只晓得是哪一天,不是明日就是后日。我怕跟他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变成一根木头还好看一些,变成一头畜生,岂不是枉来人间走一回。再有一个就是邓巡视员,不管是不是从女人角度来看,那段日子想起来心里就甜滋滋的,到底不是只会在山沟里称王称霸的男人,不管做什么,举手挪脚,扬眉眨眼都有一种不凡的气度。

  不是邓巡视员的唤醒,这辈子自己也许就没有更多的想法。邓巡视员让我看清了,麦香比我幸福。紫玉比我幸福,杨桃更比我幸福。闹革命就是要有幸福,幸福都没有,还闹什么革命!所以。你一定要帮我离掉这个婚。”

  阿彩轻轻地踢了董重里一脚:“又不是个死人,说了半夜你都不哼一声。我真的比不上那些女人吗?女人好不好是试出来的,又没试过,甜酸苦辣大小胖瘦都没搞清楚,你千万不要认为我比她们差!再说她们不是死了就是嫁了人,想指望也指望不上。往日我是抱着将雪茄的命作为自己的命进雪家大门的。雪茄死了不好再说他了,我最想的是有一个像董先生的人,真心要我做他的妻子。这些年,我的心成了一座酒窖,往日对雪茄的感情一直在里面像酒一样酿着,只要有男人识货,愿意打开酒窖上面的盖子,不管是艳福还是洪福,反正足够他享受一生。”

  挨过温柔一脚的董重里慢慢地睡着了。找到依靠的阿彩也安静地将一只蜷曲的脚放在他身上。

  天快亮时,一个拉着粪车的人在街上凄厉叫了起来。邓裁缝真是金口玉言,一个唱汉剧的花旦刚在另一个戏园里唱出点名气,与她相好的男人就被剁下头来,扔在咸安坊的一处墙角里。面对枪林弹雨都不眨眼的阿彩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冷不防打了一个寒噤,身子一软,坐在床沿上连站到窗边看一看的力气都没有了。

  “女人太儿女情长,就会变得弱不禁风!”董重里转身扶着她,慢慢来到可以望见街景的地方。几个警察模样的人从越聚越多的人群中钻出来,开始挨家挨户地询问夜里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时间不长,就轮到他们了。由于确实没有听到动静,三言两语就说完了。没想到都这时候了,当警察的还能抽空打野,也将阿彩当成是别人的姨太太,问她为什么放着舒适的日子不过,非要跟着看不到前途的男人私奔:“红颜薄命,说的并不是命。是云不像云,是雾不是雾,情字当头,谁不是死于非命!还是哪里来回到哪里去吧,武汉虽好不如家,风流只能快活一时,无法快活一世。”

  “武汉是不如家里,硬要将好好的结发夫妻认作是露水夫妻。

  往日只见过有鬼迷心窍,钱迷心窍,色迷心窍,像你们这样醋迷心窍,还是头一回见识。不了解底细的话还是莫乱说,等这边的事大部分稳定了,我们还要回去将儿子接来,二位到时候只要不呸自己就行了。“镇定自若的董重里将打野的警察说得灰溜溜的。

  街上恢复平静后,捧着燕子红的小岛和子出现了。小岛和子的叫声将正在怔怔地回味的阿彩吓了一跳:“子墨君让我送回来,他不让我要你们的燕子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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