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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九 三

  因为柳子文的到来,失恋的王参议才没有离开天门口。

  西装革履,面相比梅外婆还白嫩的柳子文现身天门口之前,没有任何预报。在凉亭里用打架花比输赢的众多孩子,由一镇和一县领着,一窝蜂地跑进下街口,逢人就说,来了一个长得不男不女的人,要找柳先生。何止是王参议,连柳子墨都惊讶不已,诚如孩子们所说,在柳子墨的眼睛里,兄长柳子文形神当中那些熟悉的成分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媚骨的东西。当天夜里,久未见面的柳家兄弟就在白雀园内吵了一架。从那些不时出现的较高声调,王参议断断续续地听出二人吵架的内容。为了求证,第二天早上,王参议问起同样住在隔壁的董重里,经过相互补充,得出的结论更加准确。武汉城内一个颇有身份的大人物丧偶多年,一直不肯续弦,多少年轻美貌的女子都不入其法眼,大人物的样子像是有意中人,可又不肯对任何人说。十天前,大人物突然找到柳子文,坦言二十年前在春满园见过一面的梅外婆才是自己心仪的对象,希望柳子文能够从中撮合。换了别人这样的事会迅速传遍天门口,惹来一群接一群讨喜酒喝、其实只是调笑取乐的人。因为牵涉到梅外婆,董重里不会往外传,王参议更不会在外面漏口风。私下里二人问过柳子墨。柳子墨将自己对此事的反感说得很清楚:“哪有这种当哥哥的,怎么看都不像柳家的人。”但他还是将柳子文的来意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几个人。梅外婆倒是很大度:“女人嘛,生来就是婚姻故事的主角,死一千年也会被人说来说去。”

  上午无事。午饭后的太阳很好,柳子文要柳子墨陪自己在天门口附近走走。王参议正在雪家书房里寻找自己没有读过的书籍,一名雇工从田里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梅外婆,柳家兄弟正在河滩上吵架。实际情况比雇工所说的还要严重,柳家兄弟不仅吵架,还打了起来。王参议在上街口碰到匆匆往回走的柳子文,那张肥硕如冬瓜的大脸上新添了一块血红掌印。“都是文化人,有什么事情非要打架才能解决?”柳子文侧身而过没有答理,甚至挥动手臂摔在欲上前阻拦的王参议身上。王参议心生不快,也不再问了,一口气走到仍在河滩上站着的柳子墨面前。除了极度地气恼而变得嘎白,柳子墨脸上并无挨打的痕迹。王参议说:“你不应该动手打自己的亲哥哥!”“我恨不得杀了他!”万分诧异的王参议随后产生多种联想:柳子文是否要求柳子墨参与某种骗局,将梅外婆骗回汉口与那大人物成亲?或者采取商界惯用的伎俩,垄断天门口物产商贸,切断雪家财路迫使梅外婆就范?或者让柳子墨提出离婚,若是不想让雪柠成为弃妇,梅外婆就得按他们的意思再嫁?其他绑架与纵火等念头也曾短暂浮现出来,心性越来越宽厚的王参议坚决不许自己如此猜度看上去很面善的柳子文。

  这时候,一个形似柳子文的人出现在远处的凉亭里。事实证明,那就是不辞而别的柳子文。

  柳子墨痛苦万状地叫起来:“柳家完了!”

  当天夜里,柳子墨一反常态,在没有任何前奏的情况下,双手像刀一样剥开雪柠的衣服,多少年来怜香惜玉的温存全被丢在脑后,身子也跟着变成了打硪的石头,不计节奏,不惜体力,一阵接一阵地猛烈撞击着身下那个曾经被雪一样捧在手里、白云一样偎在心里的少妇。一夜过完,世上最美丽的胴体出现损伤,丛丛墨菊簇拥着的表皮红肿起来了。第二天的月亮升起来后,整天不说话的柳子墨再次号叫着在雪柠的肌肤波浪间沉浮,将得不到机会消褪的红肿一点点地磨损成伤口。这种疯狂的性事,在第六天夜里达到顶点。那天晚上,雪柠背上大约第十节脊椎处的皮肤在过分的磨擦中撕裂了,先前的伤口也出现轻度感染。皮肉的刺痛,已经不是强劲的呻吟声所能减轻的。在一连串让柳子墨听得畅快淋漓、能够穿透骨髓到达灵魂深处的颤音之后,一排牙齿落在他的肩膀上。雪柠的意念中并不想用力,是那种失去支配的欲望在驱使着她。一口咬下去后,柳子墨反而变得更为凶猛威武。雪柠终于将全部力气用在牙齿上,身子里翻腾变化的种种感觉,都随白云飘飞远去。肯定是在同一时间里,坚硬如铁的柳子墨突然化作一摊水,同云一样的雪柠徐徐地舒展在春天的星空下。这一觉睡出了从未有过的香甜,被子没有盖好也没感觉,清晨的春风吹在他们的赤裸的身子上,搂得紧紧的两个人竟然不清楚是谁的咳嗽惊醒了对方。

  一番穿戴之后,往日的柳子墨又回来了。他坦然地告诉大家:柳子文已暗中投靠日本人了!

  柳子文此次来天门口的真正目的,是要柳子墨回武汉去为日本占领军的军事行动提供气象服务。为了表示诚意,日军总司令曾单独召见过柳子文:只要柳子墨愿意归顺,阻击小岛北旅团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他还可以挑选武汉三镇的任何地方,建造一座类似东京气象研究株式会社的研究所,实现他的科学梦想,如此优越的条件,五十年内无论什么样的中国政府,都不会给他。王参议不敢相信,无论是柳子墨回武汉为天门口的灾民募捐,还是董重里的县长之职失而复得,关键时刻柳子文都是挺身而出,硬将死马医活,这样的人哪有可能轻易就成了汉奸哩!柳子墨一开始也不相信,是柳子文亲口对他说:“从上海到南京再到武汉三镇,或明或暗与日本人周旋的人越来越多,像我这样为国民政府做两件事,为日本人做一件事已经相当不错了。有些人做的事日本人得二得三得四,国民政府才得到一。“柳子墨动手打柳子文不是因为他不知羞耻,让他忍无可忍的是柳子文替自己辩解时的理直气壮。为了让柳子墨的归顺能够计入自己替日本人所做事情的记录里,柳子文将一封信封上写着汉字,内容却是用日文写成的信交给柳子墨。

  柳子文对日文一窍不通,因为是那个代表日本占领军与自己联络的中田翻译官托付的,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一封配合此次出行的劝降信。“你连日本人都不如!”读完信后,柳子墨当面怒斥柳子文。写信的人称自己就是那个两次来到天门口的中田翻译官,他在信的前半部分称赞了天门口美丽的风景,并借小岛北之口将雪柠的倾国倾城之貌赞美一番。在问候梅外婆身体健康之后,中田翻译官的文笔变得生涩滞重,字里行间既有提醒又有警告,语气语调也在威胁与同情之间游移不定。这种情绪上的矛盾,没有影响中田翻译官冒险写信的真正目的,他准确地告诉柳子墨,前两次针对天门口的军事行动,日本人并不满意,为此他们正策划用一种最先进、最有效和最科学的战法,将日本人两战失利所产生的仇恨,同天门口一起,一劳永逸地摧毁。中田翻译官将这种在绝密状态下进行的战法称为细菌战。闻听此言的柳子文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就要柳子墨马上劝王参议和董重里,赶紧挂太阳旗,成立维持会,向日本人交粮纳税出差夫。到这一步,柳子墨只有将自知理亏无力还手的亲哥哥揍一顿。

  柳子文逃走时,镇上的电话机正由小教堂移到九枫楼。这是柳子墨无法通知别人截住柳子文的天赐借口。

  树的影子在树脚下,草的影子在草窝里。柳子文带来的细菌战阴影深深笼罩着雪家。

  上街那些读过书有文化的人跟着梅外婆和雪柠,响应县国民政府和镇公所的号召,勤洗手、勤洗澡、勤换衣服、不喝生水、不揉眼睛、不与可疑人接触、白天用苍蝇拍打苍蝇、晚上烧一种叫马料的草熏蚊虫、只要发现老鼠就算打不死也要将它撵得远远的。下街的女人要好一些,特别是那个叫细米的女人,带着一群缫丝女子,也学梅外婆和雪柠,天天洗澡刷牙换衣服;钟楼里的钟声一响,哪怕收来的蚕茧快出蛾子了,也要站到门口像模像样地听一听。

  男人就不同了,他们习惯为所欲为。有时候男人脱光衣服睡着了,女人趁机将那堆自家人都闻不下去的衣物扔进水里泡着,男人醒来后十次当中会发九次脾气。最让他们不能容忍的是不喝生水。

  董重里将预防细菌战的九个要点编成说书后,油榨坊里的油匠们齐声质问:“男人让女人生孩子的那泡涎水也是生的,是不是也要烧成开水再给她们?”多数人都不相信细菌战比驴子狼夜袭还厉害,这让听过德国医生所授《细菌学课程》的梅外婆格外焦急。

  梅外婆要柳子墨再回一趟武汉,想办法弄到一架显微镜,让天门口人也能见识细菌,了解细菌是如何将人置于死地的。

  “我走了。”

  “我走了!”

  “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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