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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没有酒可不行,我会骂得马鹞子没心情过年。”手足无措的王参议转到外面,从挂在墙上大串干辣椒中摘下一只塞进嘴里猛嚼一通,直到满头大汗。

  “说出来没人信,当年我不愿同傅朗西一起干,就因为我比他还明白,天下迟早是他们的。”

  “天门口人信或不信都无所谓,关键是国民政府。国民政府不信就没事,若是信,莫说一条西河,就是有十万百万条西河也浇不熄那连天烽火。”

  “岂止是国民政府,那些爱向别人许诺的人,谁不是用自己的左手同右手赌博。在天门口,说穿了,马鹞子只想让人怕他,怕得像只善良的小羊。这做得到吗?做不到的!天门口人都怕死,又都不怕死,都善良,又都不善良,杭九枫就是最好的例子。有最会利用不怕死和不善良的傅朗西,杭九枫不如鱼得水才怪。”

  “这都是你从那本捡来的日记里学的吧?能给我看看吗?”

  “你已经年过六十,还是看些花好月圆的东西吧!”

  “露馅了吧!脚上早就当了逃兵,心里还是藕断丝连。”

  “一起出生入死多年,单纯感情没有,复杂感情还在。”

  这时,柳子墨敲门进来,笑吟吟地冲着他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家家户户都吃过团圆饭了,雪家屋里才传出激烈的鞭炮声,一会儿就有很浓的硝烟漫出天井,升入空中与弥天大雪融为一体。

  到雪家吃团圆饭的除了常娘娘、王娘娘、布店伙计、帮忙种田的,还有这些人的家人,共有三十几个。本来还要请紫玉和傅朗西,一想到他们刚结婚,第一个团圆年应该由他们自己来过,就放弃了。吃完饭,每家人都得到一个装有布匹、盐、糖果和鞭炮等物品的篮子。

  外加两块银元。与往年不同,今年向这些人说感谢话的不再是梅外婆而是雪柠:“如果不嫌弃,并能体谅在一些事情上的照顾不周,请你们过完年后一定再来。”请佣人和雇工的富人家都会说这类话,在雪家忙碌一年的这些人却硬是认为,只有梅外婆和雪柠的话是真心实意的。他们都说,初一初二给最亲的亲人拜年,初三初四给最亲的亲戚拜年,初五上午哪怕大雪封山,也要爬回雪家。临出门时,大家到处找雪蓝,要给她一些压岁钱。早有准备的梅外婆和雪蓝一起躲进房里不出来。王参议难得有机会说话,他伸出手,让大家将压岁钱全给他。王参议的手没有白伸,那些拖家带口的女人,非要自己的孩子摸摸王参议的手,沾染一些富贵之气。董重里很知趣,杨桃刚死不久,就算贵为一县之长,也没有人肯碰他。董重里退到相对较远的地方,该走的都走了,果然不见有人走近一步。

  一九三九年正月初一来临的那一刻,舒缓的钟声突然响了。

  正在火盆边守岁的梅外婆神情一怔。几个人争先恐怕后地站起来,抢到火钳的用火钳,没有抢到火钳的用手抓,纷纷从旁边的炭篓里拿起栗炭加到火盆里。

  一起烤火的董重里说:“这是王参议送给你的新春贺礼。”

  望着刚刚空去的座位,梅外婆明白王参议为何要在深夜出门,两行清泪徐徐淌过脸庞。最初的钟声节奏有些乱,慢慢地就平稳了,天籁般响了六十下,意味着梅外婆已经六十岁了:“六十岁的老太婆还能做什么呢?”梅外婆喃喃地说了好几遍,直到满身雪花的王参议回到屋里,在火盆的另一边与其相对而坐。“雪不湿衣,越摸越湿。”梅外婆的话像是为自己没有帮王参议掸去身上雪花而开脱。

  火盆里冒出半尺高的火苗,王参议身上的雪花还没化便变成水汽冒出来。雪柠拿来几块糍粑,正要放到火盆边上,董重里伸手拦着说,只有阿彩能用这么大的火烤糍粑而不焦煳。雪柠笑一笑,执意将糍粑放上火盆。糍粑表层的水很快干了,雪柠没有动那炭火,她用火钳夹着雪白的糍粑,云一样绕着红通通的火焰飘来飘去,转眼间坚硬的糍粑就鼓胀起来,更为奇妙的是,糍粑烤好后,滚圆得像是用雪搓成的,见不到半点火钳的夹痕。说书时的董重里吃过很多烤糍粑,他很惊讶雪柠烤出来的糍粑味道居然比阿彩强。

  梅外婆说,这是因为董重里太长时间没有吃烤糍粑了。这种看法没有得到董重里的认同:回天门口后,哪一天没有吃过糍粑?糍粑是很容易让人吃腻的东西,不是特别有味道肯定感觉不到。

  几个人说得热火朝天,心事重重的王参议忽然说:“一会儿,紫玉和傅朗西要过来拜年。”

  “奇怪!”董重里谨慎地咬下那块被拉成半尺长的糍粑:“哪有天没亮就上人家拜年的规矩!”

  “是我叫他们来的。你们先莫问原因。”王参议欲言又止。

  董重里却不罢休:“王参议莫不是有要事瞒着本县长?”

  王参议说:“不是瞒你,我也不清楚会发生什么!”

  梅外婆说:“来就来!吃团圆饭时没请他们,我还担心傅先生会误解哩!”

  正说着,傅朗西在门外喊:“拜年哕!拜年客来了!”

  早有准备的王参议一溜小跑抢在别人前面亲自打开门。傅朗西在前,紫玉在后,夫妻俩一进门就要下跪。

  梅外婆说:快起来,初一只能拜父母,我哪消受得起!”

  几个人拉扯了好一阵,梅外婆不得不让一步,由紫玉代表傅朗西,单膝着地行了一个拜年礼。

  傅朗西还不尽意:“说心里话,从认识梅外公那一天起,我就将他当成自己的父亲。”

  梅外婆打断他的话:“往日怎样想是往日的事,以你今日的身份,能将民众当做自己的父母才是天门口的幸事。”

  突然问,小街上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大家跑到门口一看,荷枪实弹杀气腾腾的自卫队士兵正向镇外快速行进。董重里逮着马鹞子问了几句,得到的回答是:有人看到黄水强回来了,这一次可不能再让这个罪大恶极的汉奸逃脱。听到王参议在身后发出一声冷笑,董重里心里已明白了几分。回到火盆旁坐下,又将傅朗西暗暗地打量一番,他那种胸有成竹的平静更让董重里明白了十分。

  “是不是觉得日本人不进山,憋得难受,想打内战了?”王参议和傅朗西死不开口的样子惹得董重里也冷笑起来。

  “天门口的事没有我不清楚的,不管是人还是畜生,只要屁股一翘,就明白他要屙什么样的屎。自卫队这是去袭击樟树凹吧?

  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我想,马上通知段三国,请他火速安排可供二百人吃喝的好酒好菜。天寒地冻的,又是大年初一,独立大队有将计就计乘虚而人的想法,我们就得实实在在地招待!“随着一声长叹,王参议将心里的话全说了。上次离开天门口,往三里畈等地走了一遭,就得到消息,政府军已经在暗中准备,要将千方百计赖在大别山区不肯上前线、不听国民政府指挥的大小队伍一网打尽。正因为王参议竭力从中劝阻,才有命令要他尽快离开大别山区去恩施。就在刚才,王参议去钟楼敲钟时,发现自卫队有异常行动。

  “我只能劝傅先生赶紧上雪家拜年。只要傅先生懂我的意思,这仗就打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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