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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凉亭里的人时断时续,在西河里洗完衣服准备回家的女子,故意不将沾在手上的皂角汁用水汰干净,黏糊糊地伸在常天亮面前。

  常天亮要用力气才能猜出她们是谁。常天亮长成大人了,有些心思与往日不一样。明明已猜出面前的女子是谁,却不说出来。一只手摸着比长青苔的石头还滑的手背,另一只手顺着手臂得寸进尺点点滴滴地往前抚摸。有时到胳肢窝就停下,有时还越过胳肢窝爬上对方的胸脯。做这种半是亲昵、半是调笑的事情的女子总是那么年轻。要洗较多较大的衣物了,她们便三五成群地挑着满满的竹篮,趁着早上的太阳,一齐摇摇晃晃地下到河里。洗好衣物一件件地摊在河滩上,大家都不着急,慢悠悠地直到太阳快下山了,才收起晒干的衣物往回走。中午饭也没吃,她们还是高兴。一个女子独自面对常天亮时,肯定是明明白白地打招呼,远远地站着说话。人多势众时,胆子也大了,羞羞答答藏匿着的乳房被常天亮摸到后,她们反倒闹得更起劲了。没有出嫁的女子也敢和出了嫁的女子一道,半推半就地往常天亮怀里钻。闹到这种程度,常天亮只顾提心吊胆地护着下身,防着那些少妇冷不防扯下他的裤子,给还没嫁人的女子长见识。临到她们离开时,他一定要说,谁的嘴巴上又有鼻涕又有痰,小心将家里做种的公猪咸死了。

  这一天的太阳不好。会看天色的老人一早起来就预言,今年的头一场秋雨要来了。女子不下河了,出门在外的男人个个行色匆匆,凉亭里异常冷落。

  这种时候,常天亮敲起鼓来反而格外带劲。一个步履轻盈的人踩着鼓点进了凉亭,一只手放在鼓面上,另一只手放进常天亮手里。常天亮稍一琢磨,就叫出对方的名字:“你是柳先生!”耳边果然响起柳子墨的笑声。柳子墨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往镇内走去。

  常天亮冲着远去的脚步大声问:“这一次你离开的时间真长,一共有一百一十七天,是回来看看就走,还是像以往那样长住下去?”

  “不走了!汉水一带的情形太惨,多看一眼都是受罪。”

  听声音柳子墨没有回头。常天亮立即想到,柳子墨是在争分夺秒,走的时候雪柠刚刚穿上旗袍,再晚一步,雪柠就会将旗袍脱下来洗净晾干藏进衣柜里,想看就得等待来年。四个月没同雪柠这样的女子见面,若不想念,就不是男人。男人天性善变,去年不想娶雪柠,不代表今年还不想娶雪柠。柳子墨的脚步声露出了内心端倪,天门口已经近在咫尺,不是急着与雪柠重逢,何必如此匆忙。随风而来的声音,被风分割成一个个片段。常天亮努力用耳朵将它们连接起来。在预计的时间里,他预料的那声惊呼如期出现。常娘娘叫着:“柳先生回来了!”表达的却是雪柠的心声。往后还有杨桃、段三国、马鹞子等等熟悉的声音,所有这些热烈的情绪都在替代雪柠,让她能在突如其来的惊喜面前充分地表现痴情女子的羞涩。柳子墨一定进屋了。随风飘扬的久别重逢的喧哗已经散去。

  七 三

  一种糟糕透了的感觉陪着常天亮,也不清楚生了多久的闷气,突然觉得有人进了凉亭。

  “谁?是黄水强吗?我听到你的声音了。”

  “你听错了,我是小岛北。”

  “你生病了?”

  “我有些累,你能帮我将柳子墨柳先生找来吗?”

  “柳先生不会来见你。他也是刚回来的,有很多人要见,有很多事要做,暂时轮不到你。”

  “你不肯帮忙,我只好自己去了。”

  记得小岛北的声音没有这样嘶哑,常天亮要他伸手过来,细细地摸了一遍后才肯确认。小岛北掏了一块银元放在鼓上。常天亮用鼓槌猛地一敲,银元在鼓面上跳了两下,叮叮当当地掉在地上。

  常天亮怔了怔,忍不住答应了。临走时,他仿佛再次听到黄水强的声音。追问之下,那个声音飘然而去。

  常天亮以为,此时此刻柳子墨一定在和雪柠单独说话。急急忙忙地走到小教堂前面,才发现柳子墨正在对许多人讲汉水和长江两岸闹水灾后的惨景。“这下子做棺材的木匠可要发大财了。”

  柳子墨不满这样的议论,便停下来不再说话。常天亮很高兴柳子墨没有单独和雪柠在一起,他用很大的声音告诉柳子墨,有人在凉亭里等着他。

  小岛北的到来让柳子墨十分意外:“和子呢?”

  “她回东京大学读书去了。”小岛北的声音在颤抖。

  柳子墨没有横眉冷对,只是语气比较硬:“你们兄妹俩不是相依为命吗,为什么你一个人往这儿跑?实话告诉你,七月初,湖北省中部的荆州、襄阳等地区下了大暴雨,共有九万六千多人被淹死了。当年关云长在荆州水淹七军,也没死这么多的人。”

  柳子墨话里有话,就差直截了当地告诉小岛北,他当间谍刺探的那点情报起不了多大作用,熟悉地形水势的当地人都被淹死如此之多,人生地不熟的日本军队真要沿长江往上进攻,肯定会陷入比曹操军队更惨的境地。

  小岛北递过一只不大的纸箱:“是和子让我给你的!”

  常天亮一直在凉亭里轻敲鼓板慢击鼓,小声地独自说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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