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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七 二

  夏季里飘扬的裙袂让雪柠身上新添了许多美丽。

  经历了只在心情中存在的婚礼,雪柠更像一个成熟的女人。

  早在冬衣才脱春装刚穿之际,雪柠就在梅外婆面前将未来天气炎热时要穿的衣服试穿过两次。好不容易将去年才做的无袖旗袍穿上身,竟然只能扣上一粒扣子,胸脯没包住,腰肢也没包住。梅外婆马上张罗着给雪柠做新旗袍。雪柠不太相信自己的变化会有如此之大,三天以后,她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梅外婆抚摸着雪柠,像她这样肩头圆润乳房鼓胀大腿丰满,说明她可以做女人了。做女人不能太苗条,身上没有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是做不好女人的。梅外婆早早地托人带信到武汉,告诉在咸安坊开旗袍店的邓裁缝,按照爱栀出嫁那年的身材,给雪柠做两件旗袍。梅外婆穿的衣服全是邓裁缝亲手做的,从俄罗斯贵妇娜塔丽娅创建旗袍店开始,她一直保持着这种习惯。梅外婆还说,爱栀的衣服里,只有那件雪狐皮大衣没有经过邓裁缝的手,将来雪柠的衣服也得由邓裁缝来做。在女人的生活里衣着永远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将自己收拾得多美丽都不会过分。天气由暖转热的前几天,雪柠的新旗袍捎回来了。雪柠将它们穿在身上,对着镜子反反复复地看了很久,也没找到不合适的地方。梅外婆喃喃地说,邓裁缝做的衣服,男人穿着像男人,女人穿着像女人,做得最好的还是女人衣服,从上往下,肩头比清水翻过岩石还流畅,胸脯圆得像是总有风在里面鼓动。一般的裁缝习惯将旗袍的腰和屁股做得一样粗,还说这是为女人好。凸的地方让它凹一点,凹的地方让它凸一点,才是会做女人的女人,其实说到底还是裁缝没手艺。邓裁缝从不找这样的理由,一是因为他的手艺好,二是因为经过俄罗斯贵妇娜塔丽娅的点拨。假如没有邓裁缝,咸安坊一带的街上也就没有那么多漂亮女人。梅外婆没有给邓裁缝规定布料,邓裁缝选用常见的材质做的旗袍看上去却很高贵。这让梅外婆深感欣慰,活在彼此信任的环境里生活,是梅外婆心中实实在在的幻想,也是梅外婆对雪柠未来的祈望。只有常娘娘忧心忡忡,邓裁缝做的旗袍的确让雪柠显得更美丽,可大别山的天门口不是武汉的咸安坊,穿着这种青藤缠树薄雾绕山一样的东西,太容易让男人们想入非非。梅外婆差点说出常娘娘一向将自己包成一只布袋,可杭天甲还是对她产生了非分之想。梅外婆当然不会将这事摊开来说,她一笑,常娘娘就脸红,便足够了。梅外婆提醒雪柠,穿着上绝对不能马虎将就,不管外界条件如何变化,都要想办法将自己的衣物交给邓裁缝做。

  那个为躲避革命逃到武汉的俄罗斯贵妇之所以选中邓裁缝,就因为邓裁缝的眼神里也有一种高贵。梅外婆觉得雪柠应该记得那个俄罗斯贵妇。面对国民政府的驱逐令,她仍然不乱半点端庄。一次,雪柠站在门口,接过常娘娘买回来的冰棍便往嘴里放,娜塔丽娅立即指出,女孩子永远不要站在门口吃东西,至于冰棍,应当在树阴下的长椅上坐下来,轻轻地含在嘴里,不可用牙咬,不可用嘴巴唆,更不可伸出舌头舔。提起这些事,梅外婆意味深长地说,活在天门口,最需要保持的是骨子里的高贵。

  梅外婆要雪柠将新旗袍穿出去,越早越好,哪怕天气不够热,身子受点凉也要在所不惜,因为这样做能够提高别人的眼界。

  雪柠穿着新做的旗袍,跨过门前的小溪,悠然摆动着手臂,从来看不见的清风仿佛清晰了,一丝丝、一片片地在那比绸缎更柔软的腰肢处回转盘旋。女人爱美丽是对别人的敬重。分明拥有的东西。却要躲躲藏藏,反而会让人萌发恶意。女人的美丽是别人给的,别人看见了,喜欢了,就是美丽,别人想看却看不见,和丑陋又有什么区别哩!女人的美丽不完全属于自己,也不完全属于心爱之人,她的美丽属于所有人时,才能真正属于自己、属于心爱之人。

  雪柠将自己想到的这些话,写在水文日志的扉页上,放在右手臂弯和两乳之间。

  西河水又在上涨,雪柠在雨量室里做好所有记录,回来时,街上的那些人仍在原地站着或蹲着。明明是等着想再看雪柠一眼,真走近了,那些人反而将头扭到一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常天亮也感觉到了这些,只要雪柠出现,四周的气氛立即变得紧张而激动。

  一九三五年的雨季如期而至时,王参议一天之内打了三次电话,由北向南注入长江的汉水,出现流域性大暴雨,以襄阳为中心的几个县突遭灭顶之灾。王参议要柳子墨火速赶赴襄阳,实地考察这场暴雨的前因后果。王参议每打一次电话,县国民政府就派一个人往天门口送信,催柳子墨立即动身。在凉亭外,柳子墨突然告诉送行的雪柠,不是所有的女人都适合穿旗袍,他所见过的女人,惟有她穿旗袍最好。旗袍之于她就像花瓣之于花蕊,清水之于游鱼,白云之于蓝天。在看过雪柠穿着旗袍的样子后他才明白,为什么小岛和子从不穿旗袍。

  柳子墨走后,常天亮一时失态,问久久不语的雪柠,邓裁缝给她做的旗袍不就是无袖吗,天门口的男男女女年年夏天都穿无袖的衣服,那些簰公佬还在河里光着身子撑簰,天气最热时胆大的女人更会躲在后门外一丝不挂地乘凉,从来不见有人大惊小怪。“你不要从柳子墨的话里找借口,想摸摸我的旗袍,直接说就行,别拐弯抹角。”雪柠心不在焉地说。常天亮真的抬起手臂,在那肩头上稍稍碰一下便连忙收手。好久之后,常天亮才告诉雪柠,他感到自己摸着雪柠的心了。

  柳子墨留下来的事,让雪柠非常忙碌。天门口的夏天就这样被她来来回回地走过去了。

  酷热的日子行将结束,马鹞子终于能够离开冯旅长的军队医院,回到了天门口。顾不上喝口茶,马鹞子便左手牵着一镇,右手拎着大包礼品上紫阳阁致谢。不是梅外婆往日在他胸脯上恰到好处地捅一刀,他就没救了。冯旅长的军医多次在马鹞子面前感慨,那一刀捅得无法再好了,必须得承认,这种事靠的是一分技术,九分运气。

  “按照梅外婆你最爱说的话,梅外婆你是我的福音!”雪柠领着常天亮从外面回来,正好听见这句话。

  往常只要一镇在身边,马鹞子就不看别的人,这时候也禁不住目光发直:“难怪那么好看的燕子红只长在一小块地方,原来老天爷将好看的颜色都用在雪柠身上了!”

  跟着马鹞子蹒跚学步的一镇突然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话:“我要她做新娘子!”

  马鹞子张大嘴巴,话没出口先笑了:“小杂种,你说了多少人想说的话呀!”

  “雪家的女人可不是那么容易娶过去的。”梅外婆抱过一镇,认真地说,“你能做到不杀人吗?你能做到永远不动杀人的念头吗?

  你能做到在想杀你的人面前依然很人道吗?”

  “一镇太小,哪能懂这么复杂的意思。他可是我的儿子,若不杀人,人家就会杀他。”马鹞子想抱回一镇,一镇已经到了雪柠怀里。

  “我做不了你的新娘子怎么办?”雪柠一一句话就将一镇逗哭了。

  “我要,我要你做新娘子!”

  “你不能让人家空等十几年呀!这样吧,让雪柠生个女儿,和你一起长大,到时候自然就成了你的媳妇!”梅外婆的玩笑让雪柠十分不好意思。马鹞子竟然没有接着往下说,抱过一镇,带着不解的惶恐离开了雪家。

  常天亮听见马鹞子边走边教一镇,雪家女人是狐狸托生的,男人都会喜欢她们,可一旦镇不住她们,男人就没有好日子过了。莫看她们口口声声地说不杀人,也不让别人杀人,她们手里拿的是软刀子,不挨肉,不沾血,不用力,只用心,专门对付别人的魂魄。经过常天亮的转述,马鹞子的话仍旧让梅外婆听得非常入耳。梅外婆喜欢马鹞子对自己的防范之心,梅外婆还盼着杭九枫他们也有相同的防范,到那时,天门口的民心民意就会大不一样。

  马鹞子一露面,有关时局的消息就多起来。在各地反国民政府的工农红军节节败退、苏维埃伪政权土崩瓦解的消息中,阿彩和独立大队的传闻最为真切。据说阿彩的脚伤好了以后,回天门口看过一县。有一阵一县总在夜里哭个不停,就是与亲娘见面的后遗症。阿彩好久没抱一县,好不容易将一县抱在怀里,像要吃人那样用嘴去亲一县,半天才松开,那声响亮的“啵”被隔着许多堵墙壁的常天亮听得清清楚楚。后来,一县被丝丝和线线带上街玩,左右两边睑上各有一块青紫的唇印。常天亮从不证实自己到底是否真的听见了,谁愿意相信就让谁相信去。

  暑气逐渐消退。常天亮独自呆在凉亭里。凉亭的视角很广,西河右岸的雨量室和小东山上的测候所都在视野之内。只要雪柠出现,肯定能看得见。想歇歇脚的赶路人并不在乎季节变化,西河沿岸每隔十里就有一座凉亭,那些肩挑背扛的人只要见到凉亭就会停下来喘口气。穿无袖旗袍的雪柠太招人眼了,哪怕隔着两里远,那双比细瓷净瓶还白嫩的手臂,也能吸引起各种人的目光。在练习说书的同时,常天亮细心地记着人们对雪柠的种种议论。别人看雪柠的眼睛也是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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