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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六 二

  一九三二年,迁都至洛阳以回避外敌的国民政府首脑们终于认识到,大别山区的反国民政府武装之所以久久不能剿灭,原因在于其行政区划有问题。本来,沿分水岭向西的地方都归湖北省管辖,独独一个英山县属于安徽省,那道高高的分水岭成了阻隔国民政府管治命令的天然屏障。于是就将西河两岸的英山县从安徽省划入湖北省,大别山分水岭成了两省的自然边界。宛如纲举目张,此令一出,国民政府便事事如意,而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却开始土崩瓦解。

  在天门口,从下街口进来的第一家一直是铁匠。闹长毛军时,这里的铁匠是马鹞子的曾祖父,后来衰了,将铺面变卖给姓段的。

  马鹞子的曾祖父卖了铺面后,突然撞上桃花运,娶了一个到死也不肯说明身世的年轻女子做填房,第二年就生了马鹞子的祖父。段铁匠家兴旺了两代也不行了,因为当家的男人老了,还没有生出将来能抡大铁锤,对着铁砧一锤锤砸得火星乱溅的儿子。那一阵,有个六安人想将他的铁匠铺盘下来,改成接待过往商客的旅店。老段铁匠动心了,镇上的人却不同意。说西边阴气重,只有铁匠铺才能镇住。一番各显其能的努力后,一个沾点远亲的十岁男孩被过继到老段铁匠名下,做了老段铁匠的儿子。在小段铁匠的主持下,铁匠铺越来越红火,在不到五午的时间里,又添了两盘洪炉和一副铁砧,来来去去总有两三个学艺的徒弟。离天门口还几里路,就能听见丁丁当当打铁的声音。春天的青蛙一叫,铁匠铺的洪炉就从早烧到晚,一天下来要烧几百斤木炭。女人一进一退地拉着风箱,让一尺多高的火苗直挺挺地向上蹿。段铁匠过继来的儿子一结婚就替他生了两个孙子,段铁匠一高兴,破例将所有观看火候的秘诀都教给了身边的几个徒弟。

  段铁匠的火,余榨匠的油。油坊的山头墙与铁匠铺的山头墙紧挨着。铁匠铺是段铁匠的,在油坊里说话算数的余榨匠只是大师傅,主人是住在上街的一户富人。油坊有老少十几个榨匠,当大师傅的榨匠,一半由主人定,另一半还要听从其他榨匠们的意见。

  别的榨匠有本事也只是一两样,要么榨出来麻油特别香,要么榨出来的桐油特别亮。余榨匠本事高强,菜油、麻油、棉油、桐油、茶油、花生油,还有皮油和梓油,样样都能榨出上等货色。榨麻油和菜油要筛后炒,榨桐油和梓油既要蒸又要炒,其间舂碾炒蒸筛选风簸无所不能。在西河一带,最赚钱的是皮油和梓油,从树上柯下来的木梓筛干净后,先要上灶蒸软,这是第一道关,蒸硬了,出的皮油质地好数量却很少,蒸得太软了,又出不了好皮油。在比人还高的蒸桶面前,余榨匠左转转,右转转,用巴掌拍一拍,用拳头捶一捶,再用段铁匠打的铲子敲一敲,就会知道是该再烧几把火,还是得立刻将灶里的柴火撤了,开始往外取料。同一只桶里蒸出来的木梓,如何放进石碓里舂也有讲究。一般人想来,分出桶底和桶顶是有道理的,偏偏余榨匠有时候会从中间开始。舂好的木梓还要过一次筛,将里面的黑籽分到一旁,另选时间再榨梓油,留下那些白得像猪油的东西,重新上灶蒸一遍,然后套上模压成饼,趁热装到油榨上,抱起撞杠,一口气不歇地对着不断加上去的檀木楔子猛撞。滴下来的油冷却后就会自然凝固成一个个的皮油。

  轰轰烈烈的铁匠铺和油坊的对面,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眼看着春天来了,桑树枝上冒出三三两两的嫩芽,家家户户的女人就忙着将隔年的簸箕和晒筐背到西河里洗净晒干,然后把用打湿的草木灰包裹着在墙上粘了一年的蚕籽小心地请下来,用棉絮包好,天气好时什么也不用管,天气不好就得放进女人的被窝里,像母鸡孵蛋那样将蚕蚁孵出来。蚕蚁要蜕四次皮才能长大,快的只需二十天,慢的得一个月。女人看到大蚕通体透亮时最兴奋,她们虽然吐不出那根绵绵不尽的丝,却也像大蚕那样将头昂得高高的。大蚕很快就将自己裹进蚕茧里,等着女人来摘。这时,有几家人便格外忙碌。这几家的女人从不养蚕,她们从别人那里买来蚕茧,在家里砌一只专门的灶,架上一口大锅,从早到晚不间断地煮蚕茧。煮好的蚕茧被及时地捞起来,她们用手指一捋,就从那些比麻还乱的蚕茧上找出一根头绪放到缫车上,徐徐缓缓地缫成一卷卷的丝。最早会缫丝的女人是从黄州一带嫁过来的,女人带来娘家世代沿袭的手艺,又将它传给自己的后人。蚕茧上市的季节,这些人家不惜将人情用尽,也要赊账多收一些新鲜蚕茧,烤成千茧,以便养蚕的季节过后还可以继续缫丝,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从下街往上走,还有两户篾匠。一个是余鬼鱼的哥哥,另一个是余鬼鱼的弟弟。一年到头,几根长长的篾片像长了根的葛藤,天天从门里伸到门外。师傅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徒弟坐在另一只小板凳上,一人拿着一只篾刀,四只眼睛望着门外,手里的篾片就会在所向披靡的刃口下,均匀地分出篾青篾白。篾白是篾匠自己的叫法,别的人都将篾白叫做篾屎。只能与屎尿同伍的篾白当柴火也不好用,说燃全燃,说熄全熄,煮粥糊不了汤,蒸饭半生不熟,必须有专人守在灶前。篾匠兄弟年年都要为这毫无用处的篾屎吵闹几场。起因总是在几样固定的事情,要么是两家的篾屎搅到一起,要么是这家篾屎伸到那家的地界里,过路人没细看就骂这家挡路,这家吃不起冤枉又骂那家。斜对门的两家同行,何事都有默契。

  一家做了竹床没卖出去,另一家绝不会再做竹床摆在外面;一家编的细竹席还在墙上铺陈,另一家做竹席也只会做粗篾的;一家门口摆着烘篮、箩筐,另一家门外一定会摆上簸箕、筲箕。买主多的时候,兄弟俩会高兴地坐在门口,一边做事一边聊天。毕竟是亲兄弟,相互间从不做抢买主的事。劈竹子才是他们暗暗较劲的时候。

  大家都劈竹子,要比谁眼力好刀工好,找准中线,一刀下去,所有竹节全开了不说,劈到另一头仍旧丝毫不差地落在中线上。大家都劈薄篾,要比谁劈出来的篾片薄得可以当成窗纸。大家都刮篾青,要比谁能将篾青上深浅不一的竹粉刮干净,露出女人肌肤一样的颜色。

  在爱吵爱闹的篾匠旁边住着一个姓叶的剜匠,剜匠是个有嘴不说话的哑巴。因为打头的一个剜字,让人想起剜心剜肝剜肺剜眼睛剜嘴巴等等大不吉利的事,做剜匠这一行的人非常少。一条西河从成千上万人家门前经过,有些人会逆水而上,躲进山里,搭一架棚子,找到合适的树,砍倒了,锯成一节节的,剜成瓢,挑着担子到离家很远、没有亲戚熟人的地方叫卖,明明白白开铺子剜瓢卖的仅此一家。也是因为一个不吉利的剜字,当剜匠的历来难于娶‘亲成家。哑巴剜匠四十岁时才找到一个肯同他一起过日子的寡妇。寡妇的胸脯一天到晚用布带子捆得紧紧的,仍然高得像偷了饭店的细米粑塞在里面。据说寡妇先前的男人就是被这副胸脯克死的。过了一年有女人的日子,哑巴剜匠便又成了单身。寡妇死时,不只是两眼深陷,整个胸脯也塌成一只大坑,给她换丧服的人吓得吃了五服药才回过神来。死了女人的哑巴,剜的瓢越来越精致,新剜的木瓢上多了一幅女人的雕像,看上去很像死去的寡妇,不过头上是一条没出嫁的女子才会有的大辫子,只有他自己用的那把木瓢上的女人留着与寡妇相同的纠巴。每天里陪哑巴最多的是那把刃口弯得像初三初四的月亮一样的凿子。没有女人的日子,哑巴将卖瓢所赚的钱大部分用来买酒喝,喝醉了就睡觉,偶尔有买瓢的人要替他做媒,哑巴马上将凿子孤零零地插在木头上,打着手势说,他已经不再想女人了,就一个人过到死吧。

  同哑巴隔着几扇门的是木匠家。哪家要嫁女儿了,需要置几抬嫁妆,大到可以放六床棉絮或七八担稻谷、放下盖子在上面铺一床被子就能当床的睡柜,小到只能放几枚针几根线几只耳环几只戒指再加两只手镯的首饰盒,都要请木匠到家里去做。娶媳妇的人家更是这样,普通的架子床做好后轻易移不动,那种一进两重或三重的架子床更是只有拆散了才能挪地方。最大的生意是做新屋,所有主梁、檩条、桷子以及门扇窗户等,都得在现场打造,一块树皮一只木屑都没流落别处才吉利。木匠的手艺好不好,最容易见出高低的是箍木盆、木桶。从洗脸盆、洗澡盆、马桶,到打豆腐的黄桶、杀猪用的浴桶,先看漏不漏水,再看箍了几道箍,还要看箍大箍小。不管是桶还是盆,打的箍既小又少还不漏水的才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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