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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第一道面饭是烧梅,四周用糖醋猪肝、糖烩腰花、扒细山药和冰糖莲子汤一围,烧梅上点了红瓶桃,配着亮晶晶的猪肝、腰花、山药和莲子,看上去就像刚刚开出来的牡丹。在烧梅及四只围盘之后,端上桌子的是十大菜中的头三味:银鱼小烧、面铺海参和清炖整鸡。吃完烧梅,第二道面饭和围盘又来了。这一次的面饭是饺子,围着它的则是成卤口条、酸辣顺风、香肠花片和鲜汤蘑菇。和第二道面饭相配的是十大菜中间的三味:鱿鱼小炒、清蒸蓑衣肉丸和红烧猪肉。随后的第三道面饭变成了发糕,所配的围盘与先前两巡八样完全不同,一个是凉拌肚丝,其次是糖醋肥肠,第三是烧烤肉片,最后是雪花银耳汤。十大菜里与发糕一同上桌的又有三味:花油卷、大包心鱼丸以及油炸扣肉。

  每道面饭吃完后,临时请来的那些掇盘子上菜的人赶紧送上一块块热手巾,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不知是要揩脸擦手,冷不防还有人像苕一样问起,这也是吃的菜吗?揩完第三遍热手巾,酒足饭饱的男人全来劲了。主席上的一个富人站起来,大声问第一道面饭像什么。听别人回答像还没开的牡丹,富人不满意,诱使别人说烧梅有点像女人的嘴巴,随之又要别人顺着嘴巴一点一点地往下猜。嘴巴下面的东西很少,不到两下就有人猜出了乳房。富人大笑着让大家继续猜第二道面饭。饺子在盘子里围了一个圈,大家都说,牡丹开了就是这种样子。富人仍说不对,应该从刚才猜到的乳房开始再往下猜。前面的几个人,全都想到一处了。富人说他们太性急,过了,得往回退一点。这一退就退到肚脐上了。听见说话的人一齐笑起来。都夸富人既有素油吃,也有猪油吃,哪怕长得再不争气,也比一年到头没油少盐的穷人聪明。富人不让人猜第三道面饭,他说发糕的样子像什么,只要不像常天亮那样瞎穿了,闭着眼睛也能猜出来。心知肚明的人故意非要猜:富人笑得更厉害:“不晓得女人身上的那个东西,那还叫什么男人!斧头是一块铁,门槛在外面歇,夏天打雷落雨,冬天起风落雪——这种谜语,只能难倒三岁小孩!”

  一顿酒席从天黑吃到夜深,所有人都记得还有最后一道菜。等到头尾俱全的红烧全鱼一上桌,大家不约而同地将手中的筷子放在一旁。马鹞子牵着线线从洞房里出来,走遍三十二桌,给所有来客敬酒。

  杭九枫一跷脚,站到凳子外面,双手掇着酒碗,迎着敬完酒的新郎和新娘:“这么多人为你们帮忙,你们要赶紧生个白胖儿子哟!”说话时,手上一用力,碰杯的两只碗突然碎了。

  马鹞子还在说:“喜酒碰破碗,儿子来一串!”

  杭九枫已经用半块碗瓷顶着马鹞子的脖子。

  马鹞子役有慌张:“杭九枫,你不要乱来,小心脚下的手榴弹炸了!”

  杭九枫毫不理会,继续一声紧一声地逼着要马鹞子下令,让自卫队士兵带着武器出来投降。

  一枚带着彩花的冲天炮出现在天门口上空。常守义和杭天甲带着大队人马从小街两头冲了进来。瞅着锋芒毕露的半块碗瓷,马鹞子极不甘心地掏出手枪扔到酒桌上。

  满街的人还没反应过来,酒席就换了主人。

  随后出现的董重里用他那说书的嗓子高声宣布婚礼继续举行。被独立大队的突然出现吓得脸色嘎白的人全都被捆起来抨在一旁,空下来的座位换上此前只能在远处闻闻香味的穷人。第一对新人是傅朗西和麦香,三对同是独立大队士兵的新人跟在他们后面、四对新人,八个男女,没有拜天地,也不拜父母,听着董重里的指挥,‘齐向那面新挂的红旗行了三遍鞠躬礼,然后纷纷举着手宣誓,大声说红区事业第一,个人婚姻第二。丝丝无心听新人们的朗朗之声,紧紧拉着杭九枫袖子,再三叮嘱,无论如何也不能杀马鹬于一杭九枫也不停地劝丝丝放下幻想,马鹞子与杭家的仇恨,不可能因为这一次没有杀他,就可以一笔勾销的。

  婚礼之后,新人们去了各自的洞房。好久没有听说书的人围着董重里要他好好说一场书。一整夜下来,三十二桌客人竞没有一个离去的。

  太阳还没出山,段三国同头天黄昏时一样,四处忙碌着使唤负责做菜的各家,赶紧将大围席的八八六十四个菜送到各个桌子上。天色还带着黑,第一道上桌的是八味鲜果:苹果、鲜桃、艳李、西瓜、甜瓜、荸荠、板栗和红枣。熬了一个通宵,喉咙没有不干涩的,大家手抓嘴啃,又甜又酸的鲜果一进口,堵塞之处都通畅了。时令鲜果好找,反季节的西瓜、甜瓜、板栗,还有苹果真是难寻。独立大队的人也被感动了,马鹞子真是一个痴情的种,不然就不会下这么大的力气去弄这些东西。大家边吃边议论,雪大爹和雪大奶在世时,年年都要留些板栗到第二年春上尝新鲜,每逢秋天,雪家都要从西河挑回几十担细沙,晒干后,将板栗埋在既干燥又通风的屋子里。从秋到春,十斤当中,能熬过冰冻和春潮的,最多才一斤半。天门口不产西瓜、甜瓜,也不产苹果,这些东西一向是从水路运进山的。因为太容易烂了,各家杂货店从不进它们,觯公佬们逆水行船带回这类东西,都是嘴馋的富人们事先专门吩咐的。好东西从来不多,多了就不是好东西。

  少见的鲜果吃完了,大家才想着问董重里。常守义的声音最大,地里的瓜秧子才半尺长,就有西瓜吃了,这说明革命的确是对的,过去他在河上守桥,就是捡到一块富人吃剩下的西瓜皮,也觉得是天大的福气。董重里果然知道西瓜、甜瓜和苹果放到第二年不烂的办法,他是从傅朗西那里听说的:只要是瓜果,全都埋进黄豆里,不管打霜落雪,不管三九三伏,想吃时总有新鲜口味在那里等着。从前,傅朗西家里就是这样做的。常守义瞪圆了眼睛:“埋一只西瓜少说也要三十斤黄豆,要埋供一家人吃上大半年的鲜果,岂不是得有上万斤黄豆!”董重里轻蔑地不把常守义看在眼里:“埋一只西瓜当然要三十斤黄豆,埋十只西瓜有一百斤黄豆就够了!”这话几乎没有人明白,董重里又多说了几句,有些人看事做事只有在西河上架桥一种方法,以为天下的事都是十丈宽的河面上架十块桥板就行,以为革命就是杀敌人,敌人杀光了,就有好日子过。其实,革命是一种梦想,如果没有梦想,傅朗西就不会放弃现成的好日子不过,跑到天门口,娶一个靠开饭店维持生计的寡妇做妻子,就不会与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马鹞子出生入死地比高下。革命有点像数着板桥在西河架桥,也有点像用三十斤黄豆来护着一只很容易烂掉的大西瓜,革命的梦想却是在人心和人心之间架上桥,是用最少的黄豆保证最多的瓜果不腐烂。

  董重里忘情的话被上菜的吆喝声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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