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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说归说,雪大爹心里更盼着能有更多的穷人借拜年来家里讨封包。放在往年,下了如此多的雨雪,青石条门槛都会被拜年的人踩矮半寸。雪大爹越是盼,来拜年的人越少。往年总会来的常天亮也不见来,晚上听说书时,也不见他在董重里身前身后打转。撑了两天,初三上午,雪大爹叫雪柠去常家看看。雪柠去时,常家大门上了锁。路上碰到段三国的两个双胞胎女儿。妹妹线线抢在姐姐丝丝前面告诉雪柠,年三十夜里常家里就没有灯光。

  初一这天,最早来拜年的是董重里。因为头天夜里为那些不想在家里守岁的穷人说了一整夜书,董重里的嗓音又沙又哑,听起来不是滋味。董重里说傅朗西咳嗽的毛病又犯了,不敢出门吹冷风,让自己多拜一个年,算是代替他。雪茄和爱栀赶紧去小教堂回拜。躺在床上的傅朗西略带伤感地对雪茄说,活到二十几岁,只有今年的年过得最有意思,吃不好,喝不好,身体也不好,心里却是十分快乐。傅朗西这样说时,不像是装腔作势,说起快乐,他的两眼放射着炯炯光芒。傅朗西的目光很少从雪狐皮大衣上离开。爱栀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只好说,最好的咳嗽药是保暖。两眼闪烁不停的傅朗西突然从雪狐皮大衣,想到那个老毛子乌拉如何不怕冷,三九天穿着两件单衣在外面跑,还嗷嗷地叫热。提起故人,雪茄也没有太多的话可以说,只是提醒,杭九枫有一手硝狗皮的好手艺,傅朗西可以请他帮忙硝一张狗皮,做成皮袄贴身穿着,准保他的咳嗽能好一大半。

  雪柠在家里等到不想等了,才等来常天亮。

  “三百六十天忙到头,过年了也不让喘口气。”

  见常天亮不高兴,雪柠就问:“去哪里了?”

  常天亮脱口而出:“偷偷摸摸的像个贼!”

  后面的话常天亮没有说,雪柠也不催,一声不吭地等他再开口。常天亮将雪柠递过来的瓜子花生全部剥开,吃了里面的仁,剩下的壳儿在面前堆成不小的一堆。不时有大人过来提醒他们,不要只记得吃东西,大过年的,要多说话,莫像哑巴一样闷在那里。又吃了几颗花生,雪柠忍不住先开口:“我晓得,你到别处贴标语去了!”

  “我没贴标语,傅先生编了一些说书帽,让我一边说书一边作宣传!”

  有了宣传这个词,雪柠就明白常天亮这些天都在外面做些什么。在武汉时,除了乌拉爱说宣传,街上那些凶神恶煞的警察和特务也爱说这两个字。那些人说这两个字时,前面或后面还带站一些充满威胁的词语,譬如共党赤匪等等。雪柠将一颗很长的花生剥开,取出包在里面的三颗仁塞到常天亮嘴里。

  常天亮说这些话时,没有要求雪柠保证不告诉家里人。他一离开雪家,雪大爹就将雪柠叫到书房里。雪柠明白雪大爹的意思,当着爱栀和雪茄的面先问雪大爹:“你也想杀人了?”雪大爹第一次摇头时还不坚决,他不得不坚定不移地摇了第二次。雪柠这才忧郁地告诉家里人,常天亮是说过一些话,自己只要往外吐露一个字,就等于杀了一个人!“不能杀人,谁也不能杀人!”雪柠将记忆中梅外公死后梅外婆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不要对杀人者开杀戒,对杀人者最大的惩罚不是回过头来杀了他,而是相反。杀人者其实最盼着有人再来杀他,只要有人杀他,他就不把自己的罪孽当罪孽。杀他是为他开脱。

  连绵的冷雪冷雨下到最后一天晚上,冯团长领着十几个骑兵突然回到天门口。还没下马,急如星火的冯团长就要雪家赶快煎些糍粑,不求味道,熟了就行。冯团长说,他这一路去时就看出金寨、霍山等地的乡民是在准备暴动。等到返回来时,一支打着工农红军旗号的队伍,已经将霍山县城攻下了。围坐在火盆四周的那些骑兵,胸前都湿透了,被火一烤,升起来的白色水汽像雾一样。煎好的红糖糍粑源源不断地端上来,冯团长命令每人都要吃上两碗,他们要连夜赶路,中间不再休息。同时他又轻蔑地表示,就算那些人暴动成功了,来年回家过年,他还要从这条路上走。临走前。冯团长劝雪家人带上值钱的东西暂时离开天门口。他打了近十年的仗,伸着鼻子就能闻出哪儿有炮药味。何况论地理条件,天门口是闹暴动的理想地方。

  冯团长的话没有得到雪家人的响应。

  冯团长在西河下游消失后的第二天,天门口来了几个野猪队打扮的陌生男人。其中一个人在杭天甲的陪同下走进绸布店,一边询问绸布行情,一边打听冯团长的情况。正在店里教雪柠打算盘的雪大爹如实说了。陌生男人听得很平静,杭天甲却有些沉不住气,不顾雪大爹和雪柠就在一旁,直截了当地对陌生男子说:“我们也要有骑兵。”陌生男人更痛快地说:“岂止是骑兵,你应该更大胆地想像,我们还要有能上天飞的飞机,能下海游的军舰。”

  冯团长对暴动的预言,同柳子墨对气候的预言一样准确。病刚好的阿彩还在吃药,杭九枫的手臂就戴上了红袖箍。

  那一天的阳光照例是两头清冷中间暖和,雪柠蹲在门外的小溪边,看着一群小鱼儿从水底钻出来,露着半个白白的身子,去啄那顺水飘来的红纸屑。水面上的红纸屑很快就从一片两片变成十几片、几十片。太多的红纸屑以及不时出现的巴掌大小的红纸片,让小鱼儿们不知所措,纷纷躲进水底不再露面。雪柠站起来,沿着小溪往前走,越往上游走,红纸片越多。眼看就要到常家了,躲在墙角后面的段三国小声叫住她,递上一只刚从水中捞起来的红纸片,要她认认纸上的两个残缺的字,是不是“暴动”。第一个字缺得不多,上面是个田字,放在整个字里看,显然是多写了中间的那笔竖。有了第一个字,第二字缺得再多也不会妨碍雪柠的判断。雪柠没有将两个字连起来说,她说:“这是动字。”“这是暴字。”两句话的间歇里,她抬头看了看,有一朵翻滚着的灰色的云,仿佛就要落在常天亮头上。常天亮拿着柴刀,正在家门口砍削一块粗大的竹片。雪柠继续往前走。

  段三国在身后小声说:“小心点,那些人正在常家开会。”

  小溪里的水经过常家时流淌得最激烈。

  雪柠将自己的手放进常天亮的手心里:“要暴动了?”

  常天亮松开她的手:“不要问瞎子!瞎子可怜!”

  一阵风吹过来,常天亮身后的门开了一道缝,传出傅朗西的说话声:“请大家牢记我的话,温情脉脉代替不了革命!暴动免不了要杀人,免不了要人头落地!失败的教训实在是太多了,我们再也不能重犯过去的错误。虽然不能大开杀戒,但也不能只是小开杀戒!依我看中开杀戒是很合适的!”

  雪柠不想听,正要走开,从昏暗里的屋子里探出董重里的半个身子。董重里的脸色比那红纸还要红,他将一把红艳艳的碎纸屑扔进小溪,见到雪柠,没有张嘴也像是笑:“不要怕,暴动只是为了推翻反动的国民政府,与你们雪家不相干!”

  夜里,天门口人都知道第二天这个时候就要暴动了。在下街的穷人中暗地里流传着一种说法,只要杭家人扛着铁沙炮,对准县城一轰,城头上的士兵就成了纸人纸马。随着城门一开,所有金号钱庄里的财宝,就会顺着西河倒流到天门口。不参加暴动的人也跟着参加暴动的人一起兴奋。董重里在小教堂里说书时,鼓点子敲得特别响,嗓子也比平时亮,听说书的人隔一会儿就要莫名其妙地吼几声好。

  董重里叫得最响:“从明日起,所有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常守义站起来,举着拳头带头喊:“我们就是要过好日子!”

  在董重里往日的说书里,好日子是嫖客对壤子说的:哪对男女在妓院里相互动了真情,嫖客没有钱替婊子赎身,两人合计好如何私奔后,一定要说这样的话。那些私订终身的书生和小姐,分手时也要说这样的话。所以,一说好日子大家都觉得亲切,同时也想到在好日子到来之前,少不了会有许多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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