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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先是老二,今日又是大白狗,再不露点杀气,人人都可以爬到杭家屋脊上屙屎屙尿了!”杭大爹喊了三遍,杭天甲都不改口。杭大爹明白了,“我的儿,还是你看得远,男子汉大丈夫,心里要容得下人和事!”

  杭大爹一松手,憋急了的波斯猫猛地蹿了几下,顺着屋檐跑得无影无踪。

  杭大爹不再同雪柠说话了,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叫着雪大奶:“今日事今日了,明日谁还记在心里,就是小人,就是王八蛋!”

  杭大爹的样子,让那些站在街上打野的人一时回不过神来。杭大爹也不多说,伸出剑指对准杭天甲。杭大爹要他将大白狗扛回去,交给杭九枫剥了。狗肉留着自己吃,狗皮风干了,来年夏天,好好地替他硝成皮子。到时候,再找来西河上下最好的裁缝,用爱栀穿的雪狐皮大衣当样子,做一件更好的狗皮大衣。杭大爹相信只有大白狗的皮毛才是天下最好的,雪狐皮大衣也比不上。

  二五

  落在天门口的雪所剩无几了。驴子狼的事很少有人提起。通往东边的道路上传来的消息,比驴子狼更让人不安:六安一带的乡村出现暴动,虽然只是星星点点,却有渐成席卷之势。野猪队的人,一改只在夜里活动的习惯,大白天也在天门口通往各村的路上忙碌。就在这时,柳子墨的信到了天门口。信是由回六安过年的鄂东保安团冯团长带来的。从武汉将信带到黄州的人是前来巡视防务的省国民政府的王参议。冯团长骑着马,后面跟着一个骑兵班。十几匹马卷着几丈高的尘土猛地出现在天门口,着实把野猪队的人吓得不轻。最先发现情况的人去小教堂报告,傅朗西却不在。有人依稀看见傅朗西去了麦香的饭店。董重里不让野猪队的人过去找,说那是别人看花了眼。瞒着优柔寡断的董重里,常守义和杭天甲暗中发布命令,将铁沙炮的火捻都插好了。冯团长只喝了一杯茶,便赶路去了,再晚一点,说不准就会出事。

  柳子墨信中所写大都与气象有关。

  武汉的冬天本来就不好过,今年表现更糟。伴随高空大气环流的变化,鄂东大别山区将从最近开始,越来越成为各种坏气候的始发地或中心带。经由西伯利亚刮来的寒流,总爱在长江中下游一带碰上从太平洋上吹来的暖湿气流,今日落雨明日落雪,年前年后肯定不会给大家太平日子过。从目前的趋势来看,不仅降雨量要超过往年冬天,降雪量也要超过往年。未来一个月,前一段的天气主要为雨夹雪,后一段天气多为雪夹雨。又湿又冻的日子一来,就要伤人筋骨。

  在信的后半部分,柳子墨说大别山区到目前为止,连一座测候所都没有,如果不嫌麻烦,请雪茄组织读书甚多的爱栀和雪柠,多多留意日常天气,并逐一记载下来。

  柳子墨的请求让雪柠高兴得差点笑出声来。

  冯团长的马队沿着大路往东走后不久,雪大爹和雪茄就在这条大路的西端露面了。两个人费尽心机也只弄到不足十匹红布,外加一些红绸,还有十几床已经做好了的红被面。算在一起,也不过十二匹多一点。雪茄有经验,额外买了些红纸。真要暴动,红纸也能派上用场。不暴动也不要紧,过年时,将红纸裁开,写成春联送人,给别人家添个吉利,自家也能落个好名声。一路上小心谨慎,眼见着就要到天门口了,波斯猫不知从哪儿蹦出来,蹲在路当中喵喵地叫个不停。雪茄让轿子停了下来,走上前去正要抚摸,波斯猫咧着嘴大叫一声,尾巴一扬,一路蹿进右边的山冲里。雪茄正在奇怪,路旁看茯苓的草棚里突然冒出傅朗西。傅朗西带着几个人,冲着心惊肉跳的雪大爹道了一声谢。结账时,傅朗西给足了货款,一厘赊欠也没有。只是那些红纸出了点麻烦。傅朗西不肯领情,还问雪茄,为什么觉得他们用得着红纸。雪茄说,他是随心所欲想到的,傅朗西不要也没关系。傅朗西不要红纸的样子很坚决。雪茄不多说了,转而请他过年时上家里坐坐。傅朗西笑得很灿烂,看上去像接受邀请了,还说雪茄离家这么多年,猛地回来恐怕也不习惯。三言两语叙完旧后,各自走了一程,傅朗西又转回来将红纸要了去。傅朗西还是称董重里为表哥,他说董表哥一向喜欢给别人写春联,这些红纸给他用正好。

  雪茄回到天门口,引起的动静并不大。街上走的人,雪茄差不多全认识。见面时有人说,雪茄长阔气了。也有人说,雪茄真有本事,要么一个老婆也不要,要么一下子娶两个。放在往日,雪茄也许会打哈哈说,就算自己娶三个老婆也不关他们的事。但在武汉生活久了,雪茄已想不起那些在天门口耳熟能详的话。雪茄的归来,使做母亲的雪大奶感情波澜起伏。若不是雪柠提醒,她都忘了让跪在地上很久了的雪茄站起来。与阿彩相比,雪大奶的忘情又是微不足道了。雪茄第一次与阿彩单独相处时,阿彩便流着眼泪泣诉,这个世界上所有关于雪茄的念头全部加到一块,也不如她心里对雪茄日日夜夜没完没了的想念。雪茄回到天门口引发的动静大部分都出自阿彩。

  雪茄是下午到家的。

  那天上午,阿彩正在火盆边无聊地拨弄着烧得很旺的白炭,杨桃进来传信,说雪大奶让她到门口去见一见杭九枫。阿彩不肯去,以为其中藏着某种阴谋。杨桃不得已说了实话:杭九枫有关于雪家的消息,他只肯对阿彩说。在门口见到杭九枫,阿彩怦然心动。养了十来天的伤,黑不溜秋的杭九枫居然露出些许白净。隔着一条小溪,杭九枫告诉阿彩,雪茄真的要回来了,下午就能到家。然后,杭九枫趾高气扬地说:“雪茄是回来送死的!”他不满意阿彩眼里流露出来的柔光,说了这句狠话。没想到阿彩却比他更凶:“你敢动雪家人的一根头发,看我如何抽你的筋!”阿彩回屋转述了杭九枫的话,雪大奶还不敢相信。阿彩一点也不怀疑,她将火盆烧得旺旺的,脱光身子惊天动地地洗了个干净,并在所有衣服里,挑了一套最合意的穿上。雪茄进门之前,阿彩讪讪地去爱栀屋里坐了一会儿,说到希望爱栀能原谅自己时,眼窝都湿了。阿彩要雪茄上自己屋里睡三夜。三夜不行,两夜也可以,再不然,一夜也行。爱栀没有回答阿彩,她要阿彩当面和雪茄说。

  雪茄带回久违的动静,让阿彩听得地动山摇。更让她惊心动魄的是,雪大奶当着大家的面一遍遍地摸着雪茄的脸。阿彩两颊绯红。垂在大腿旁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着旗袍的丝绣镶边。雪茄同所有人打过招呼,包括雪柠,最后才对阿彩说了句:“你在家辛苦了。”两人再次说话,已是夜深时分。那时雪茄跨进白雀园,在花园里就大声说:“为什么这样香呀,是腊梅开了吧?”阿彩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些什么。雪茄跨过门槛向前走了两步:“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阿彩站在屋子当中,一会儿低眉落眼,一会儿二目传情,一心等着雪茄上来拦腰抱起自己。雪茄向侧旁走了几步,用手推了推那扇早被钉死的后门:“夜里睡觉就别烧火盆了,小心让烟闷着。你睡吧,不用等了。这次回来要住很久,有我们说话的时候。”雪茄离开时,顺手将门关得严严的。阿彩不知道自己叫出声来没有,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对雪茄说清楚了:她不想浪费雪茄的时间,也不会做与雪茄共度良宵的美梦。只要雪茄宽衣解带往她身子里喷一颗种子,她就有把握替雪家生出一个续香火的男丁。只要有一个如同雪柠那样可人的骨肉,别的东西她都不在乎。雪茄将一阵有声有响的北风留给阿彩,无声无息地走了。打更的声音一起,阿彩也悄悄地走出了自己的屋子。

  天上星星很多,透过花园和天井照得见院内高低不一的门槛与台阶。阿彩一声不响地进了紫阳阁,摸到爱栀门前,刚好听到爱栀在屋里轻松地笑着。爱栀的笑声与白天里不一样,阿彩能听出其中百般柔情,千般快乐。换了男人来听,那滋味必定会十倍地往上翻。屋里女人的笑声越来越细,男人的笑声越来越粗。爱栀笑过之后的头一声呻吟,恰似报信的春风扫过冰封之地。是山是水的,立刻澎湃起来;是草是木的,立刻张扬起来。秋风萧瑟,北风呼啸,这些都不对,一定是春风,也只能是春风。细微之声激发出浩荡之势,天门口的夜空,转眼之间就只剩下旷阔的男女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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