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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隔天上午,黄县长亲自从县城赶来调停。一番好说歹说,马鹞子与杭大爹各退一步。杭家将老二交作人质,自卫队则不带走他,就在小教堂内找间房关着,看审问结果,或是当场放人,或是带到县里关进大牢。

  杭家老二被关在法国传教士用作忏悔室的房间里。

  这样的消息在常守义听来简直就是天赐良机。他没有与董重里和傅朗西商量,一个人就拿定了主意。

  因为有自卫队的士兵驻扎,想进小教堂特别难。那天夜里,在黄县长的亲自周旋之下,两天没有说书的董重里,冒着冷风在大门口摆开鼓架。杭家还是坐在最前面,自卫队士兵坐在他们旁边。鼓声初起,两拨人还都心怀敌意,到后来精彩的说书吸引了他们,心里的仇恨便暂时被调换了出去。

  颛项之时有天梯,神仙能从天梯下,人能顺梯上天庭,人神杂乱鬼出世,闹得天下不太平。东村有个小儿鬼,每日家家要乳吞。西村又出一女鬼,披头散发迷倒人。忽见一人骑甲马,身穿黄衣腰带弓,一步要走二十丈,走路如同在腾云,就把西村人来问,可见披发女鬼精?她乃是个女妖精。她有同伙无其数,八十余万闹西村一颛顼仁君多善念,捉拿女妖归天庭。女鬼忽然起腾云,前后不到一时辰,鲜血如雨落埃尘。从此挖树做大鼓,穿着黄衣驱鬼神。颛顼砍断上天梯,从此天下得安宁。颛顼在位七十八,葬于卜阳东昌城。

  在常守义看来,董重里的说书大不该如此精辟。杭家与自卫队之间越仇视,对他们将要发起的暴动就越有利。反过来,假如这场说书化解了杭家与自卫队的矛盾,真到暴动时,杭家如果不吭声,能否成功就非常难说了。这样想着,常守义觉得一旦暴动成功,自己即将付诸行动的选择,将使自己成为新政权的第一大功臣。董重里歇下鼓槌,单让那鼓板轻轻地响着,一段悠扬的故事,随着屋檐下的小溪水波不惊地飘荡在小街上下。看着杭家人和自卫队士兵笑到一处了,躲在人群后面的常守义抽身就走。家家户户的柯刀都在沿街的屋檐下竖着,常守义就近拿过一把,拐几个弯,抹几个角,人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小教堂后面。隔着窗户看去,杭家老二正在梓油灯下独自喝着闷酒。常守义小心翼翼地将柯刀伸进窗户,一只眼睛紧贴刀杆,瞄着杭家老二的脖子,正要用力,忽然记起自己忘了试试刀刃是不是还锋利。柯木梓特别费刀,若是用过了没有再磨,哪怕瞄得再准,也不大可能从后面砍透杭家老二的脖子。常守义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他冒着险轻轻叫了一声:“老二!”杭家老二一回头,常守义连忙猛一使劲,柯刀刀刃紧贴着他的下巴扎进气管里。杭家老二比马镇长的脾气大,眼看着人都要死了,还要下死力反抗。常守义不得不将全身力气使出来,两人一个向前推,一个往前顶。忽然间所有力量全消失了,常守义以为是柯刀柄断了,仔细一看,才发现杭家老二的人头已经像陀螺一样,在屋中间的地上打着旋。

  常守义将柯刀放回原处,人也回到原处。

  董重里的说书还在勾魂夺魄的精彩之中。

  常守义想听,先前的情绪却总也找不回来,有种东西死死堵在他心里。

  颛顼高阳崩了驾,帝喾高辛把位登,可恨房王作反臣。高辛有个五色犬,常跟高辛不离身,忽然去见房王面,屠王一见喜欢心,高辛王犬归顺我,我的江山坐得成。当时急忙摆筵宴,赐与王犬好食品。五色犬见房王睡,咬下他的首级见高辛。高辛一见心欢喜,重赐肉包与它吞。王犬一见佯不睬,卧睡一日不起身。莫非我犬要封赠?会稽王侯来封你,又赐美女一个人。

  说书还没完,一名士兵神色不宁地从门里钻出来,贴着马鹞子的耳朵说了句什么。马鹞子很镇静,报信的士兵退下,他在原地坐着将董重里的说书听完,并同所有的人一起放声大笑。曲终人散时,马鹞子拉着黄县长走到杭大爹面前,诚心诚意地要杭大爹将亲朋好友全请来,当面看看黄县长是不是公平断案。

  半夜里,寂静的小教堂里传出些许动静。

  自卫队士兵从大门里鱼贯而出。马鹞子亲自护着黄县长。一行人走到杭家大门外,齐齐地叫起来。

  “杭大爹,您老听清了,你家老二刚被仇家谋杀。没有照看好是我们的不对,但绝不是有意所为。为了表示歉意,黄县长和马队长决定送一支长枪给你们家老大。今日大家都在气头上,为了不再发生冲突,我们先回县里,这里的事留待日后处理。”

  自卫队士兵跑得飞快,杭家男人抬着铁沙炮一直追到军师岭脚下,也只捡到一只土黄色的军帽。因为离县城太近,杭家人只好无奈地收手。

  从小教堂里抬出老二的尸体,杭家人眼睛都在冒火。望着那身首分离的尸体,杭大爹平静地轻叹一声:“人是全身来的,去时也得全身!九枫,你有一手硝狗皮的好手艺,能不能还二父一个全身,就看你的了。”

  杭大爹不生气,天门口人反而更害怕。只要杭天甲动一动马鹞子留下的那杆步枪,所有人的脊梁骨就开始发冷。

  杭家老二的头脱离身子久了,像只被霜打过的老南瓜,白掩黄,黄盖白,捧在手里冰冰凉的,虽然不大,却比得上一只壮狗的分量。杭九枫不想看那睁得圆圆的眼睛,可是不管他躲在哪个角度,都会被它盯着。杭九枫一遍遍地骂马鹞子,先是小声,后是大声,一直骂到自己不再害怕,哪怕失手让二父的人头在自己怀里打了个滚,也能坦然地将它翻过来重新放好。杭家老二的皮比一般人要厚,却比不上狗皮坚实。杭九枫要了芒硝,也要了硫磺,其他工具也全带在身边。他没有用硝狗皮的办法,也没有用替阿彩治癞痢的办法。杭大爹要求将老二的人头同身子好生接在一起,作为侄儿的杭九枫得用新的办法。经过一番构思,杭九枫将人头与身子分断处放在芒硝里泡了一天一夜,随后将身子断处的皮切下一圈,又用了一天一夜,十二分小心地将其打磨到纸一般薄。在两相对接之前,杭九枫先将一个樟木楔子插入人头上的气管。有木楔撑着,人头连回到身子上。杭九枫很想将这事做得无可挑剔。他用上好的丝线,从气管旁边开始,如同夏天掠过田畈的旋风,一针接一针地从最里边缝到最外边,将两边的僵肉连到一起。花了半天时间,缝完最后一针后,杭九枫忽然啊了一声,一只手从二父的人头上抬起来,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额头。说是不紧张不害怕,真正动起手来,还是有些哆嗦,稍一分心,忘了将事先准备的那圈皮先一步套上去。杭九枫指着那圈硝过的人皮,告诉杭大爹,他得将刚刚缝好的线拆了重来。由于杭大爹的默许,一旁观看的常守义有机会重温他让杭家老二人头落地的痛快。那圈人皮在杭家老二断成两截的脖子上套好后,杭九枫怔怔地低声嘟哝:“这东西就像银项圈!”杭九枫将上半截脖子最下边的皮,同下半截脖子最上边的皮拉到一起,新换的丝线在两截脖子中间打着旋转出来。这一次用的丝线特别细。杭九枫遗憾地表示,描花绣朵缝衣补裤是女人干的事,这么细的针线,大手大脚的男人做不了。可是家里的女人,包括二父的妻子都不敢动手,不停地说好话求着杭九枫。杭九枫没有别的选择,只得将这事做到底。绕脖子一圈,杭九枫缝了几百针。针要扎得不远不近,线要绷得不紧不松正合适——太紧要起疙瘩,太松又会出现坑坑洼洼。好不容易缝完,再将项圈一样的皮圈挪到针线缝口上一掩盖,除了两条细线,别的痕迹全不见了。杭大爹已经非常满意了,杭九枫却说他还有办法做到连两条线也看不到。接下来他的做法同替阿彩诊治癞痢没有多少两样,不仅还是那样忘情和投入,而且手法更温和细腻。磨过了,刮过了,拍过了,再抹上一层女人用来搽脸的粉。等到杭九枫直起腰来说一声:“好了!”前后已过了三天三夜。

  仿佛忘了杭家老二是自己的二父,杭九枫理直气壮地告诉杭天甲,不管换了谁,都不可能还杭家老二一个完整得像是天生的身子。杭天甲吼了一声:“还不给你二父磕头!”像从梦中醒来,杭九枫翻身倒地,跪在抗家老二的尸体面前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磕完头,杭九枫的眼泪像溪水一样流出来。他哭起来就像女人那样没有止境,杭大爹再三呵斥也没用。大家都觉得杭九枫是被杭家老二的人头吓着了。后来,常守义想出一个办法。在获得杭大爹的谅解后,他说这个办法是从狗身上学来的,不管多么没用的狗,只要将带血的狗肉喂给它,它就会变得凶狠无比。要想让杭九枫恢复先前的英武,就得用杭家老二的耳朵泡酒给他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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