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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眼前的所见所闻,让常守义再也控制不住。正当他从腰里拔出短刀,即将跃出草丛之时,马镇长的妻子拿着两只生鸡蛋回来了。马镇长中断鼾声,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对妻子说,早上他将家里的三只母鸡屁眼全摸过,只有一只有硬坨坨,就是生蛋也不会生下两只。妻子说她从麦香家门口路过,见到两只开窠生蛋的母鸡在那里比着叫,就进屋将鸡埘里的蛋捡出来。麦香起初很不乐意,她就替马镇长当家,答应麦香家欠的课税可以再缓两个月缴。妻子小心翼翼地在带着血丝的生鸡蛋上抠出一只小洞,要马镇长趁鸡蛋还带着母鸡肚子里的温热赶紧喝下去,多喝几只这样的生鸡蛋,就不用羡慕杭家男人的硬朗身子了。马镇长仰着脖子猛地一嘬,滑溜溜的蛋黄蛋白就从蛋壳钻出来,带着一声脆响落进他嘴里。

  吃了生鸡蛋的马镇长,将柯刀举到树梢上。那把从上向下弯再向上翘的刀头,如同一只伸出脖子在田里找螺蛳吃的白鹤。马镇长用那白鹤长颈一样的刀脖子夹住树梢上细细的木梓枝,一枝一枝地拧断,他的妻子弯着腰一枝一枝地捡,等到落下来的细树枝有一满把了,就将它用几根稻草扎起来。扎好的木梓把儿,一头是雪白的木梓,一头是带着油香的细树枝,好看的样子比得上春天里漫山遍野开着的鲜花。一群山麻雀在天上盘旋一圈后,呼啦啦地落在马镇长家的木梓树上,叽叽喳喳地与马镇长抢树上的木梓。马镇长的妻子大声吆喝着撵它们走。山麻雀胆子一向很大,根本不把马镇长的妻子放在眼里。马镇长一边数落妻子嗓门太小,只有他能听见,一边要妻子看他如何撵这些讨厌的山麻雀。说完,马镇长手里柯刀就在树枝间猛烈地击打起来。受到惊吓的山麻雀纷纷拍打着翅膀,蹿进半空里。

  突然问,马镇长扔掉手里的柯刀,双手捂着眼睛尖叫起来:“我的眼睛!山麻雀丢了一粒木梓,将我的眼睛打瞎了!”马镇长的妻子扔下手里的半把木梓,扑了过来,双手扒开马镇长的眼皮,不停地往眼窝里吹气。马镇长疼得难受,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还在连咒带骂:“不要吹了,你嘴里长了毒牙,吹得我生痛!你快回去,接碗童子尿来帮我洗一洗!”马镇长的妻子刚刚挪动脚步,马镇长就开始用手揉着眼睛。马镇长的妻子连忙返回来,好言劝马镇长不要揉,木梓上的渣滓一定还在眼睛里,这一揉,那一揉,搞不好眼珠子就会揉破。马镇长哪里肯听,一边要妻子快滚,一边骂她没见识,眼睛再嫩也没有女人的肉蚌壳嫩,肉蚌壳揉了几十年也没坏,眼睛在外面日晒夜露的,不会那样娇气。马镇长的妻子被骂急了,扭着屁股走到山冲那边要杭家老二替自己照看一会儿。

  杭家老二拎着柯刀不紧不慢地走过来,顺手在田埂上割了一根葛藤。

  杭家老二对马镇长说:“你不能再揉眼睛了。”

  马镇} 乏不干不净地说:“长着卵子不找女人快活,长着手不揉眼睛,天门口没有这样的道理。”

  杭家老二说:“若是你的眼睛瞎了,当不成马镇长,那多可惜。”

  马镇长说:“我的狠处你不清楚。在天门口只要我还活着别人连当镇长的梦也做不出。”

  杭家老二冷笑几声,用葛藤将马镇长的双手捆起来。一边捆一边还要马镇长将来不许怪罪,他这样做完全是听马镇长妻子的话。马镇长一开始还嗷嗷乱叫,慢慢地就乖巧了。见此情景,躲在茅草丛里的常守义激动无比,祈盼着杭家老二就此走开。杭家老二在马镇长面前呆的时间果真不长,临走时,还对马镇长说:“我这就回去拿万金油,那东西比童子尿还有效。”马镇长很高兴杭家老二要用万金油给自己治眼睛,杭家老二将柯刀靠在木梓树上空着手回家去时,马镇长将那只没有伤着的眼睛笑成一条缝。杭家老二没有看见,常守义看见了。他在茅草丛里悄悄地笑话,马镇长那眯着的眼睛,样子正和女人身上的肉蚌壳差不多。

  木梓树下只剩马镇长一个人。常守义站起来,捶了捶发麻的双腿,伸手拨开挡在面前的长茅草,借着山坡上一溜青石的掩护,轻手轻脚地走近马镇长。常守义没有动自己的短刀,他盘算好了,就用杭家老二靠在木梓树上的柯刀,不仅利索,回头自卫队的人问起,杭家老二就是将屁眼当成另一张嘴也脱不了罪责。眼看就要拿到柯刀了,紧闭双眼的马镇长突然说起话来。常守义心里一哆嗦,伸出去的手差点将柯刀碰倒。好在马镇长说的都是些宽慰自己的话。马镇长说自己这一生没做多少坏事,如果真让木梓打瞎了眼睛,那才真的划不来。他闭着眼睛起誓,不管眼睛伤成什么样子,等大家的木梓一柯完,一定要去欠课税的人家弄只羊吃吃,如果眼睛好不了,就至少要弄两只。常守义一边流着涎水,羡慕马镇长的口福,一边为马镇长的剥削行为愤怒。天门口的木梓特别好,随便捡出一粒来,也能比别处最好的木梓多挤一滴皮油(注:皮油,用木梓树的果肉榨的油)。一向吃草的羊,只要见了木梓,就是正在发情,也会抛下情侣大嚼一顿。羊爱吃油多的木梓,人爱吃吃过木梓的羊。每年这个时候,地上总会有不少散落的木梓,那些出圈放牧的羊,只要到木梓树下转一圈,身上就能长出一层膘来。吃了木梓的羊,一宰一杀,放进锅里不待煮熟,那股肉香就能顺着西河淌出几里远。常守义吃这样的羊肉的机会实在有限,马镇长越是念叨,常守义心里的愤怒越是高涨。一不小心,手里正在横过来的柯刀碰得树枝哗啦一响。马镇长以为是妻子回来了,闭着眼睛说:“我要吃羊肉。”常守义一点也没迟疑,他将柯刀使劲往前一戳,半圆形的刀刃抵住马镇长的脖子。随着结结实实的一声响,马镇长的头就像没柯断的木梓树枝被脖子后面那块老皮牵着倒挂在背后。马镇长端坐在地上,比满地铺陈的木梓树叶还要红的血,从他齐崭崭的脖子里喷射而出,咕咕哝哝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是在说:“羊肉!羊肉!”常守义壮着胆,绕到马镇长身后,解开裤子,将一泡尿撒在马镇长的头上,嘴里不停地说:“给你童子尿!给你童子尿!”这泡尿比牛尿还要长,它同还在喷个不停的血一道,钻进厚厚的落叶中,顺着山坡潜行到一处土堑里,同泥土一起,跌落出一片哗哗声。

  马镇长妻子掇着一碗童子尿爬到木梓树下,她不明白马镇长的头为何突然不见了:“老鬼,你的头哩?”问过之后,她才惊讶地发现,那颗一天到晚总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头,怪模怪样地倒挂在马镇长背后。

  听着马镇长妻子天崩地裂地哭喊声,躲在山脊后面的常守义相信,杀人之事虽不是轻而易举,却也难不到哪里去。

  终归是头一回将活人杀死,常守义既不感到兴奋也不感到害怕。夜里,常守义跑到下街,拨开一位寡妇的后门。火急火燎的寡妇主动将自己的身子扒光了,撩拨之下常守义竟无反应。寡妇三番五次地用牙咬他身上的肉,问他到底想做什么。天快亮时,从县里赶来的自卫队士兵,在小街上吵翻了天。刚刚合上眼皮的常守义紧张得没法排遣,终于趴到寡妇身上,恨不得将整个自己全部塞进寡妇的身子里。快活无比的寡妇不明情况,竞也就着常守义的意思,手也匝,脚也缠,将那缩得紧紧的身子拼命往一处挤。

  自卫队的士兵一来,天门口就乱成一团。

  副队长马鹞子根据那把柯刀以及马镇长手脚被捆的情形,认定是杭家老二干的,他命令士兵端着枪去杭家抓人。头一拨三个士兵领了命令,正要跨过门槛,那只大白狗呜的一声吼,扑上来将一对前爪一搭,老长的舌头舔到一个士兵的脸上,将他们吓得挪不得步。第二拨士兵由马鹞子亲自带领,还没进门就朝天放了一阵排子枪,被白狗困住的士兵趁机逃开,将一只碗口大的黑窟窿暴露在众人面前:一门铁沙炮正指着马鹞子,荷枪实弹的马鹞子不得不带着士兵连连后退。杭家男人将铁沙炮架在大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门外躲躲闪闪的人影。隐蔽在小街拐角的士兵,在天门口人的耻笑中,虚张声势地放着冷枪。僵持到天黑,马鹞子又下令发起进攻。杭天甲也不含糊,他将火捻一吹,铁沙炮猛地一震,马鹞子藏身的墙角顿时被轰去半边。自卫队的士兵一下子退到街口,好久之后才敢回到街角。两拨人像公鸡比势一样斗了几个来回,也没分出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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