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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我说不要怕你就不要怕。万一像麻城那边一样形势不好,董先生就会将这小教堂送给你。你明里说书,暗地要为我们通风报信。”

  常守义同常天亮说了几句后,就将他支到门口守着,不让别人进来打扰自己同傅朗西说话。

  别的人都没有察觉,只有正在说书的董重里察觉了,他推说晚饭时辣椒吃多了,嗓子痛得要命,将好好的一场说书弄得断断续续地尽是咳嗽声。加上心神不定的雪大爹也想早点回家,只到了往日一半的时问,就散场了。

  董重里回到里屋时,常守义已经将这半年的种种过程全对傅朗西说了,董重里也不客气:“常守义,你还真的回来同我们接头了?”

  常守义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不只是接头,还有任务。前不久,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在武汉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号召各级组织同工农大众一齐起来暴动。”常守义将那封从鞋里抠出的臭气熏天的信递给董重里,“我是从六安赶回来的,组织上已将从六安到本县一带划为第一暴动区,要借大别山的天时地利人和,搞武装割据。”

  屋里灯光有些暗,看过信的董重里全身上下灿烂无比。

  常守义抖了抖嘴角:“我最喜欢革命,它太适合我了。”

  常守义主动同董重里握手。董重里虽然迎了上来,动作却有些迟疑:“没想到你进步得这样快!”

  傅朗西在一旁及时地说:“对革命来说,朴素的感情比高深的理论更可靠。”

  三个人在里屋说着一些暂时对其他人保密的事情。常天亮一直在放着许多长椅的大屋里练鼓。

  “天亮,你又糊涂了。我都记得董先生教的口诀,少敲空鼓,多说书文,只图温饱,莫贪金银。”隔着大门,杭九枫的声音格外响亮。常天亮吓了一跳:“你是练了轻功吗,走起路来像只影子。”

  杭九枫特地过来要常天亮莫再敲鼓了,杭大爹听得心烦,正在屋里发火,要将小教堂的瓦全揭了,捐到后山关老爷庙里去。

  “再敲三声我就不敲了。”常天亮用力挥着鼓槌,给里屋的人发了暗号,“我晓得,杭大爹还在不满我说的那段鼓词儿。文武文武,不管是说还是写,这文总是在前面。武将虽有高头大马,终归逃不脱被人砍杀。”

  “我家的老人家说大话是为了消气,若是小教堂真的没了,这夜里的日子还不明白如何过。就说刚才,虽然赌气回去了,一家人全守在门后,不清不白地将董先生的说书听完。过完今夜,到了明日,还不是一样要坐书场上最好的位置。”

  “那好,我再学一段董先生的说书给杭大爹听听!”

  轩辕原是有熊君,如今河南有定城。蚩尤作乱胆真大,铜头铁额兴人马,要与轩辕争高下。上阵就是烟雾起,层层瘴气遮天地,白日犹如黑夜里。轩辕战败心中闷,夜得一梦好惊人,狂风一阵卷沙尘,一只猛虎驱群羊。黄帝醒来自思量,必有高贤在此方,原是风后和力牧,二人本事果然强。轩辕造起指南车,风后力牧各显能,摆下八卦无极阵,烟雾不再迷大军,蚩尤困在阵中心,涿鹿之野丧残生。轩辕本是仁德君,无数作为定乾坤,又命大桡造甲子,又命隶首作算术,又命伶伦作律吕,又命车区制衣襟,又命歧伯作《内经》。轩辕将崩有龙迎,他就骑龙上天庭,在位却有一百栽,少昊接位管乾坤。少昊本是轩辕子,黄帝原配嫘母生。少昊登位坐天下,正是身衰鬼弄人,民间白日出鬼怪,龙头金睛怪迷人,东家也把鬼来讲,西家也把怪来论,王母娘娘降凡尘,教化民间收妖精,也是少昊福分浅,天降奇怪害黎民。少昊驾崩八十四,又出颛顼把位登。杭九枫在窗外消失了很久,常守义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小教堂。常守义本不想走,他愿意同常天亮一道睡在长椅上。往日蓝眼睛的法国传教士痴心地做了那么多的长椅,睡上一百人也不会太挤。更重要的是,常守义认为自己已将一切交给了组织,不想再回那久无人烟的破屋。傅朗西也有留下他的意思。董重里态度一直不肯改变,他将常守义连拉带推弄过门槛,关上门就与傅朗西低声争吵起来。若不是镇上的马镇长深更半夜地跑来敲门,二人也许会彻夜不眠地论战。

  马镇长敲门时,芦花公鸡已在鸡埘里拍打翅膀准备叫更了。

  敲门前马镇长先在窗外窥探了一阵。睡在长椅上的常天亮惊醒地喝问起来,马镇长才举手敲门。几个人在新点亮的梓油灯下见了面。

  “都什么天气了,还在外面说书!”马镇长有意打出自卫队的招牌,“马鹞子带信来将我的军,说我不听军令,局势这样混乱,还在当街聚众听说书。这种时候,你就是将书场挪回屋里,也是给我添麻烦呀!”

  “我也不想老在外面,夜里的风特别呛喉咙,可大家喜欢这样,”董重里小心翼翼地找了个理由,“要不你帮我问问雪杭两家,他们若是也有这种意思,我就往屋里搬。”

  “只怕我那犟脾气的侄儿不明情况,就将士兵派来了。”

  董重里忙说:“你为地方做了事,大家都记得。”

  “是呀,外面的世道在变,恶人歹人越来越吃香,得一块净土不容易,得一块福地更难。”马镇长语重心长起来,“董先生可要好好珍惜自己的名誉,多带一两个徒弟没事,千万莫将不明不白的人留在身边。”

  马镇长如此含沙射影已不是头一回了,其实只要去他家里说一场堂会就万事大吉。董重里有意不主动:“傅表弟的事不是早就说清楚了吗,上次马鹞子来,我还请他喝醉了酒。他也看出来了,傅表弟肺上的病不是一般的重,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他家里有个很不贤德的继母,他不想回去,我也没有办法撵他走。”

  马镇长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我也没有说傅表弟的意思,你是聪明人,应该想得到,我说的是常守义。半年时间不见人影,一回来就敢上你的书场胡搅蛮缠。”

  梓油灯芯上正好结了一朵灯花,掩盖住董重里脸上的惊慌:“不会吧,一个看桥人能闹出惊天大事,除非出鬼!”

  “董先生有所不知,上半年,我在县国民政府碰见一位从武汉来的王参议。王参议可是个高人,他说麻城一带很快要出事,果然就应验了。他还说,在两湖两广之地,任何一处乡下只要有农民闹事,带头的一定是当地的痞子。如果没有这样的痞子,有点风波起来,也不会形成蔓延之势。所以呀,我才特别注意常守义。”

  傅朗西披着上衣走出来:“要说痞,常守义还不是头名状元。”他坐下又站了起来,故意让马镇长多想一会儿:“在天门口,最痞的恐怕是杭九枫。他同雪家儿媳妇阿彩有私情,你们听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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