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刘醒龙 > 圣天门口 | 上页 下页
三一


  突然间,常天亮紧紧凑凑地敲了一通鼓点,亮开嗓子唱起来:“自古文官磨墨武官出血,从来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只有贤文说得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莫看天门口地方小,知书识理就能傲视强豪!”

  “咚——”杭大爹忽地抬脚踢翻杭九枫的凳子,不待跌坐在地上的杭九枫发出惊叫,杭大爹已经高声叫起来,“快说正传!”

  常天亮捂着鼓,不让它发出声音:“是你让我说说雪家的。”

  一只脚站在门里的常守义回转身来:“我懂杭大爹的意思。天亮,你这几句词儿虽然有文采,却犯了抬一个压一个的忌讳。读书高当然是说的雪家,除了杭家谁也不敢称强豪。”

  杭大爹更不高兴:“你这话像从没长牙的屁眼里说出来的!”

  常守义顺手将董重里推到鼓前:“不说这些闲话了,还是听董先生说正传吧,这半年我在外头瞎跑,没听到你说书,心里早就痒起疱来了。”

  杭大爹仍旧不肯罢休:“你这个没长眼睛的瞎子——”

  到这时,杭大爹满脸皱纹已没有一根是和善的,蛮蛮地尽在那里横来横去。

  一阵山风顺势蹿了进来,小街上发出阵阵呜鸣。

  雪大爹裹了裹身上的长袍:“风太冷了,直往骨头里钻。”

  雪大奶心领神会:“莫吹出毛病来,少听一场吧!”

  雪家人正要走,常守义在一旁说:“杭大爹才说几句话,你们就不想听了。大家都在一个镇上,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雪大爹盯着常守义:“是呀,一条街上住了多少年,没见过谁把炮药当饭吃!”

  常守义抢着开口:“贵人屁多,小人气多嘛!”

  雪大爹急了,他不想惹得杭大爹更加生气:“常守义,你不要跟着别人呼风唤雨!”

  在黑暗中站着的人也都跟着吆喝:听说书要紧,想要说别的话,另外找时间。见董重里操起鼓槌鼓板,雪大爹一家重新坐了下来。董重里还没说出词儿,光是几声鼓响,听的人就喝起彩来。董重里一会儿低下头,一会儿仰着脖子,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又将两只眼珠子瞪得老大。右手的鼓槌,左手的鼓板,也跟着或急或缓或紧或松。开场鼓点响了又响,震得人人心神不定。头顶上的风吹了又吹,闹得大家意志惶惶。躲在人影里的阿彩,脸上涨得绯红,不停地用目光往杭九枫身上扫。杭九枫的眼睛虽然动个不停,可十回当中只有一回是对着阿彩,其余九回全给了董重里。好不容易盼到董重里将鼓板往前一送,然后停下鼓槌,嚓——嚓——嚓——连击三下鼓板。一见到这个动作,杭九枫的嘴巴就不由自主地张得老大。他和大家一样熟悉,闹台已经结束,石破天惊般的开场自要来了。

  就在这时,杭大爹突然站起来:“杭家的儿孙都回去!”他一只手端起躺椅,抡了半个圆,放在自己的肩上。

  站在小教堂门后的傅朗西暗中窃喜,恨不能马上对常守义说,这半年的训练没白费,刚一回来就将杭家的人发动得差不多了。

  一四

  都说那女人是柳叶绒花,不起风也要去婷婷婀娜。昨一日众听官怪我心狠,为什么娇牡丹结个苦瓜?此天命由不得你我想法,行蛮力也难让板凳长大。今夜里秋风细慈悲浩荡,且听我再表一番那那那——

  董重里的说书声没有留住杭家人。他们不像雪家人,犹犹豫豫地欲走还留。杭家人噼里啪啦地往回搬东西时,眼睛还在盯着雪大爹。雪家人听说书的样子越专注,他们就离开得越坚决。

  常守义被这几句开场的鼓词儿迷住了:“董先生,听你说书就像喝喜酒,好醉人哕!”

  正在击板敲鼓的董重里说:“醉人先醉己!多谢各位捧场。”

  常守义说:“若是能说荤一点,就更那那那了!”

  听说书的人全都笑起来。雪大爹也跟着嘿嘿地笑了几声。常天亮没有笑,伸手拿过那只鼓囊囊的布袋,转身进屋,将袋里的东西尽数倒在一只簸箕里,摸索着将种种不相同的东西一一分开。听到动静,傅朗西在最里面的睡房里问,是不是有人送了花生。常天亮刚说声是的,傅朗西便三步两步地蹿了过来,腰还没有弯到位,就将那包花生拿在手里,解开,寻出一颗最大的放在手指间使劲挤压。听着一阵接一阵的咀嚼声,常天亮忍不住说话了。

  “你也不问花生是谁送的?”

  “我晓得,包花生的手帕上面绣着雪字哩!”

  “你不是不喜欢雪家吗,为什么还要吃他们家的东西?”

  “我不喜欢的是雪家所代表的阶级。这个阶级必须消灭!”

  “什么叫消灭?我不懂。”

  常守义悄然走过来,代替傅朗西回答:“消灭就是强行剥夺他们的生存权利。”

  “我怕死人。若是有人死在我面前,我会吓死的。”

  “你不要怕。”

  “我已经怕了。你一说死人,我就怕。”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