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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人类的天性来看,吃是第一位,性是第二位,住和行是第三位。三位一体时就难分先后,此起彼落,因时而异,而且相互联系。

  住在学校里的人都必须在学校里吃饭,伙食费大体上是五斗上白米。学校里没有食堂,伙食是由承包商承包的。大的承包商简直是托辣斯,同时承包几所学校上干人的伙食,同时又开粮店,把那些质次价廉的大米填到学生的肚子里。至于菜嘛,那就更难说了,按规定是八个人一桌,两荤两素一汤,星期五“逢犒”,每人一块肉,肉长两寸。听听蛮像样,吃到就完结。糠虾烧茭白算是一荤,豆腐里有几根肉丝也是一荤;青菜里没有油,金花菜拖长梗。一汤就更马虎了,开水里倒点酱油你也得承认。星期五“逢犒”,到了第三节课学生们便心神不定,想到那块肉便满口生津。可是学生们太天真,那肉只规定了长度,没有规定厚度。长是两寸,没有错,厚却只有一分甚至不到一分,成了名符其实的风吹肉。如今的宴席上要是出现这样的肉,美食家们一定会对厨师的刀功赞个不停。当年的学生们见到这种肉,立即义愤填膺,他们抗议、反对,组织膳食委员会,派学生监厨。没用,承包商神通广大,他们和总务科长甚至和校长都有关系。许多寄宿生忍无可忍,都在动脑筋溜之大吉,反正学校里并未规定人人都要住校的。

  大学里的朋友们听到了我们的倡议,更加兴高采烈,此种计划真是三位一体,一举解决三大问题。吃有厨娘烧饭,可以听候指挥;住房宽敞,出入自由,住和行都没有问题。至于性嘛……这对学生来说还不是最主要的,可有一点与两性关系也有点关系,广漆地板一打蜡,礼拜六晚上可以举行party。派对者舞会也,时髦的大学生嘴里说party,脚便要踮了踮,两条臂膀张了张,好像是要飞出去。

  第五回 砸开了牢房

  一群自由的鸟儿飞到许家大院里来了,他们究竟是出巢还是归巢呢?不管是出巢还是归巢,鸟儿总是要噪呱一顿的。

  许达伟领着我们七个人,长蛇似的游进了许家大院那暗无天日的备弄。备弄里顿时响起了嗡嗡的回声,前呼后应,欢声笑语,脚步噔噔,在暗无天日之中似有春雷滚滚。

  八个人沿墙摸壁地走到四号门前,一看,愣了,有铁将军把门。

  许达伟二话没说,转身去找到三舅:“三舅,把四号门上的钥匙给我。”

  三舅睁大了眼睛:“做啥?”

  “我们要住进去。”

  “谁?”

  “我和同学们,总共八个人。”

  “啊呀,大少爷……”

  “什么?”许达伟严禁别人叫他大少爷。

  “喔喔,达伟,这房子是动不得的。原住户蒋仞山,目前虽说是汉奸,蹲在监牢里,可说不定哪天就会变成国民党的地下别动队。”

  “怎么会?”

  “嘿嘿,他们会用金条接关系。”

  “管他的,快把钥匙给我。”

  “不能给,我也不同意,这么一大帮人,乱糟糟的。”

  “你不同意!你是许家的什么人,这房子是你的还是我的?”许达伟的话中有骨头。

  三舅气得脸泛白,转身回上房,找费亭美告状去。

  许达伟也不睬他,叫胡妈替他找来一把斧头,“咣啷”一声就将那铜锁砸碎。同学们一阵欢呼,一声叫喊,冲了进去,像砸开了牢房救人似的……

  眼前这静静的庭院,立刻把同学们都镇住了,见几只小鸟从白皮松上飞起来,唧唧地冲向蓝天。蔷薇花瓣像受了什么惊吓,悄悄落地。花坛里虽然有些杂草,可那牡丹却舒枝挺叶,开得热火朝天,向那布满绿荫的庭院喷射出红彤彤的火焰。绿色使人安静,红色使人热血沸腾,红绿相间使人得到平衡。这奇妙的大千世界,基本上是由红绿二色组成的。红色的太阳,绿色的森林。大海和天空是蓝色的,蓝色和绿色是亲戚。

  想当年,我们这帮人都没有研究过色彩,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绿色的庭院里必须有朱栏红楼,只感到这小小的院落使人舒坦,叫人欢喜。有人进出苏州话:“喔唷,住勒格个里厢实逗写意。”苏州话是好听不好写的。

  同学们都喜出望外,楼上奔到楼下,把每个角落都看遍,然后商量住房的分配。那时分配住房很爽气,比现在开会时分派宾馆的房间还容易。喏,五个大学生住在楼上,楼上共有三个房间,两个人住一间。许达伟和朱品住在一起,朱品是美术专科学校的学生,一副艺术家的派头,长长的头发,欢喜抽烟斗。一间给徐永和罗非,他们俩一个读化学,一个读物理,都是死读书,读死书的户头。还有一间指定给那个穿西装、留长发、晚上会磨牙、会说梦话的马海西。马海西还要反对,说他只有在Party之后才说梦话,其余的时候夜夜酣睡,磨牙也是偶然的。

  中学生住在楼下,我和史兆丰住在东面,当中是客厅、饭厅;西边的一间给张南奎,因为他有洁癖。张南奎并不反对,他表示要把房间布置得清洁、整齐、优美,让我们这些把房间弄得像狗窝似的人学习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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