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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 寒士俱欢颜

  许家的上房和前面厅堂早就被一道高墙堵住了,所以我和许达伟每天上学都是从正房的边门出来,进入那黝暗狭长的备弄,一步一步地向外走。所谓一步一步就是不敢走快,因为那备弄并非是笔直的,有小弯,有石级,走快了会摔跤,会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满怀。许达伟那硬底大英皮皮鞋敲在砖地上不慌不忙,咋咋作响,慢慢地经过四号门、三号门……穿过那一束束从漏窗中透进来的光线,活像一个囚徒被我押出牢房,皮鞋的响声似乎也变成了脚镣咣啷。许达伟也知道这一点,往往会触景生情,慷慨激昂:“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些牢房拆得精光,让它充满阳光,变成一片树林,一片草地!”

  我对这种狂言是不敢苟同的,真的把这些房子拆了我住在哪里?我所以能在东厢暂且安身,一方面靠点儿亲戚关系,一方面也是靠那些真真假假的电影故事换来的,好不容易。草地、阳光还有白云蓝天,美是很美,却是不蔽风雨的。人们如果能够返归大自然的话,我们的祖宗又何必花那么大的力气去造房子呢?

  不过,我也知道许达伟为什么要口出狂言,这座古老的大宅院确实是死气沉沉,老得发霉,像一块巨大的磐石压得人透不出气。照理说在备弄以东的别院里也住了十多户人家,院子里又是花木扶疏,朱栏红楼,应该有点生机,可是每户人家都是把门关得紧紧的,住在里面的人也像是费亭美,比死人多口气。据说有一户人家的主人抽大烟,有一户人家的主人是残废,有一户人家的主人是寡妇守节……只有一户人家的主人欢喜拉二胡,不时传出悠扬的二胡声,可那曲子也是《病中吟》。

  当许达伟慷慨激昂,口出狂言的时候,我就要发表高见:

  “达伟,依我看房子是拆不得的,如果你现在把房子都拆光了,将来你拿什么东西去散给那些寒士们呢?主要的问题是住在房子里的人太少,而且毫无生气,必须换个新鲜。你看那《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如果不是住进了那么多的丫环和小姐,再加上个贾宝玉在里面串来串去,那也是够沉闷的。”

  许达伟点点头,表示同意:“话是不错,可是住在这里的人不是叔叔伯伯,就是姑姑阿姨,还有一些人我也弄不清楚是什么关系,总之都有来头,像一条粗大的铁锁链,一环套着一环,斩不断的……对了!现在断了一节,四号门里的住户是个汉奸,目前关在监牢里,大老婆在乡下,小老婆不知道又跟了谁,那房子是空着的。我们可以找几个要好的同学来住,从现在开始就把一部分房子散给寒士。大家住在一起,一起生活,一起学习,一起唱歌跳舞,组织一个平等的小社会。”

  我一听便受到了鼓舞:“对对,多找几个贾宝玉和林妹妹,也成立个诗社什么的。”我因为刚刚读完《红楼梦》,欢喜瞎七搭八地卖弄一点。

  许达伟的眼睛向我一乜:“女同学不能要,这不是母系社会。”

  “女……女同学会烧饭,要不然我们吃什么呢?”

  “烧饭可以找个老妈子,也可以找个年轻的,大家出工钱。”

  那时候,我们的脑子是不会转弯的,也不知道什么叫研究研究,考虑考虑,谁要是只说不做,那他不是黄牛就是怕死鬼。说做就做,我和许达伟分头联系,他联系大学生,我联系高中生,当然都是大学和中学里的寄宿生,而且都是和我们谈得来,有交情。

  想不到此举却深得人心,同学们一听都很来劲,人人想参加,反过来求我们:“算我一个,一言为定。”“不能把我丢啦,我们是老交情。”弄得我和许达伟不得不进行名额限制和名额分配。连我和许达伟在内不得超过八个人,吃饭正好一桌,住房也不太紧。许达伟可以招收四个大学生,我只能招收两个高中生。许达伟讲究平等,怕我对名额的分配有意见,特别作了说明:

  “小弟,你别生气,这决不是因为我是房子的主人就可以占先,实在是因为这四位好朋友一个也不能回。”

  我点点头。许达伟确实是以平等待人的,即使有些不平等也是平等,因为房子是他的,事情也由他发起,我只是跟着起哄罢了,无啥贡献。

  同学们所以对这件事情起劲,决不是对许达伟的平等小社会有兴趣,而是不愿意挤在那鸽子笼式的学生宿舍里。

  现在想起来,人和房子的关系是十分难处的,太大了会空旷,沉闷,压抑;太小了又嘈杂,拥挤,人和人碰来碰去。不大不小……不大不小有何定规?你今天觉得不小,明天就觉得小了点,后天就想进行改造或扩建。

  话也要说回来,那学生宿舍实在是太小了点,一间房子里两排上下铺,八张铺位住七个人,空一张上铺给大家摆东西,人立在两排铺位之间,伸手可以摸到两旁的床边。挤倒犹可说也,那乱劲儿确实使人受不了的。脏衬衣、臭袜子到处丢,为了逃避礼拜六的清洁检查,便胡乱塞到枕头下面。住在下铺的人可以免得爬上爬下,却又不得不忍受上铺掉下来的杂物和尘灰。还有,打扑克,下象棋,几个人分吃一包花生米,都是在下铺上做市面,把那床单弄得乱七八糟,斑痕点点。

  我的同班好友张南奎,他住的是下铺,可那住上铺的一位老兄却欢喜在熄灯以后吃沙胡桃,葡萄壳掉在张南奎的枕头上,屑屑粒粒的东西掉在面孔上像蚂蚁爬似的。张南奎想掉头睡,可那隔床的同学是个长脚鸬鹚,一双臭脚老是要超过分界线,就在张南奎的鼻子旁边。张南奎是个爱整洁的人,被单皱了都要抹抹平,哪能忍受如此的蹂躏!他一听我们的计划高兴得眼乌珠都凸出来。好家伙,两个人一个房间,八个人一桌吃饭,自由进出无人问,晚上可以随便看电影,简直是天大的喜讯。张南奎钉住我不放,老是询问事情进展的状况,把我拖到他的宿舍里,打开饼干匣,请我吃熏青豆,那是他的妈妈从浙江的一个小镇上寄来的。他殁了父亲,母亲在小镇上帮人家做针线。

  同学们所以想搬到外面来住,除掉拥挤之外,还因为在学校里住得不自由,吃得不满意。那时的校规很严,除掉星期天之外不得私出校门。晚上准时熄灯,不许讲话,不许抽烟。谁要是竟敢在晚间外宿不归,被舍监先生发现或经人告密,那是要记大过一次的。大学里的规矩可能松一些,可是大学生要求的自由又比中学生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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