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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别闹了……”张大康拉长了声音劝道。修小眉心里却忽然地难过起来。跟志成一起生活的那许多日子里,她总是克制自己(心甘情愿的),按志成的意愿安排自己的和家中的一切。偶尔提出一点什么异议,坚持一点自己的想法,志成也总是用这种口吻打断她的话:“别闹了……”好像这世界上根本就不该有她。而她只要表现一点点自己的意志,她就是在“闹”。

  “我怎么了?我没想闹……没有!”她大声地叫了一声,甚至眼眶都湿润起来。

  “没有就没有嘛。干吗这么激动?”张大康略略地皱起眉头,小声地责备道。

  修小眉赶紧转过身去,擦去已流淌到脸颊上的泪水。张大康趁机挽起修小眉的胳膊说道:“走吧走吧,进屋去……这儿能喝到全世界最好的咖啡……”修小眉再次甩开张大康的手:“大康……真的……今天我……真的没那个心情再跟你进屋去喝什么咖啡……有什么事,你就快说吧……”张大康仍皱着眉头,说道:“怎么能在这儿说事?你也太小孩儿气了!”

  他一皱眉头,很威严,也很有男子气。平时,修小眉很喜欢看他皱眉头的样子,也许还是长久受志成熏陶的缘故吧,潜意识层面上,她还是愿意跟有深度的男人在一起。但她也知道,在张大康的“深度”中,还有很粗暴的一面。对此,她是警惕的,又好奇的……但今天,她没心去欣赏他的“深度”和“男子气”。

  “有什么事不能在这儿说的?快说。”她几乎在下令了。

  张大康犹豫了一下,突然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那张十五万元存折的事……”

  修小眉一愣:“什么十五万元存折?还有什么十五万元存折?我不是早就让你退还给他们了吗?”

  张大康踌躇着从西服里边口袋里掏出一张存折。修小眉拿过来一看,显然还是存着十五万元的那张。她一下蒙了,呆了一会儿,又急火攻心地大声叫了起来:“你怎么没还给人家……”张大康忙“嘘……”了一声。修小眉呆住了。是的,这件事的确不能在露天地里嚷嚷,不能。但是……但是,这个张大康为什么不按她托付的那样,把它早早地退还给人家呢?张大康啊张大康,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天晚k,贡志和也没闲着。他把贡志雄带到自己在省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独用的那个“小书房”里。“小书房”在新盖的社科院大楼后首,是一大片平房和四合院中的一间。原先的社科院就坐落在这些平房里头。大楼起来以后,这儿一度改做过招待所。后来招待所又搬出去了,这里才真正冷落。有的改做库房,有的索性空着。偶尔地,有一些退休的老专家,老研究人员突发怀旧之情,带着老伴,或带着孙儿女,或孤身一人上这儿来转上一转,寻找往日的思绪和思绪中的往日……

  贡志和就在这众多的小跨院里挑了一个还算干净、整齐的小院,收拾成了自己的“小书房”——不过得说清楚,这儿可是冬天不通暖气(暖气管拆了)夏天更谈不上空调降温。当时父亲批评他用功不够。他是想学越王勾践,在此“卧薪尝胆”,发愤十年,搞一部像样的《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他觉得李泽厚搞的那部,当年轰动了知识界和思想界,但现在再来看,未免有些“糙”,笔主的主观意念色彩过浓,拿古人说事儿的成分也较重,对一些边缘人物的梳理还远未到位,更谈不上还他们一个“历史本来面目”……他现在也不承认这计划已然“夭折”,而只是“暂时性的中断”。

  “你们这儿真安静。”贡志雄探头去窗外,环顾四周,肃然叹道。

  贡志和拍打拍打桌上椅子上的灰土,答道:“这里是贯通世界的过去和现在的地方。也许它就该呈现这样一份沉静和安了。

  贡志雄却说:“太安静了,怎么跟牢房似的……”

  贡志和笑着问:“你去过牢房?”

  贡志雄忙说:“我哪去过……想象呗……”然后他开始打量房间内的陈设。房间不大。陈设也很简单。四壁都陈放着各种各样的书,有中国古代线装本的,也有欧美烫金羊皮面精装和软面精装本的,有些整整齐齐陈放在书橱里,更多的,却随意堆放在凳子上、沙发上、窗台上,甚至地板上。“哇……这就是你工作的地方?为什么不开灯?”贡志雄喜欢通透明亮,金碧辉煌,热血沸腾,极端极致。

  贡志和腾出一个地方来让志雄坐下,解释道:“那天,我和大哥也是在这儿,也是没开灯……从晚上,谈到天明……又从天明,谈到晚上……”

  “怎么的,你打算也跟我这么来演习一遍?我一会儿还有事哩。”贡志雄发出预报。但他没多说,他似乎意识到,二哥今晚要跟他说些什么。

  贡志和从随身带来的一个背包里掏出一些饮料罐头:“喝什么?有啤酒,红茶……”贡志雄却从堆满了书和杂志的书桌上拿起一个火箭模型:“是大哥送给您的?”贡志和答道:“是的。”贡志雄自嘲似的笑笑:“大哥还是对您好啊。他就没送一个给我。”说着又从窗台上拿起一个小巧的镜框,镜框里装着一位“女眼镜”的照片,便问:“这就是您那位‘小芳’?怎么也不带回家来让我们瞧瞧?”贡志和忙夺过镜框,把它塞进抽屉里。最近,“小芳”正跟他闹别扭,逼他也去“考博”。他正为此事烦心着哩。

  贡志雄却一下拉亮灯,去后头那个小房间里找什么。“您这儿没床?那您怎么跟您那位‘小芳’幽会!”

  “我是你?”志和嘿嘿一笑。“我怎么了?这很正常嘛。您敢说您没跟您那位‘小芳’幽会过?”

  “这是做学问的地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贡志雄用他诡异的笑,一票否决二哥这种把做学问跟幽会断然分隔的“虚伪”说法,然后觉得再跟他讨论这种问题太累,太乏味,便往一把很旧的藤椅上一坐,长叹口气:“行了。快说吧。把我找到这儿来,想干吗?我跟您说,二哥,您干吗都成,就是别跟我上大课,尤其别跟我上您拿手的历史课。上学那会儿,我就最烦那玩意儿了。您说这人儿,折腾点啥不成,非得把几千年前的死人、古人从坟墓里拽出来折磨活人,吃撑了?”

  贡志和于是单刀直入:“你跟张大康到底是什么关系?”

  贡志雄一愣:“我跟他能有啥关系……备不住,您觉得我俩在搞同性恋?!”

  “爸去北京那天晚上,你那么着急上火,不惜跟我动刀动枪地要跑出去给他报信儿。为什么?”

  “我说您真是个学历史的,怎么老喜欢翻陈年旧账?这都是哪百年的事了!”

  “少贫!”

  “我还想问问您哩。那天您干吗跟真的似的,我拿枪逼您,您都不放我出去。在我印象中,您好像从来也没像那天晚上那样忠于老爸的指示……”

  “张大康替你在他的公司里谋了个什么位置?”

  “您小瞧您这位三弟了。”

  “你真的没在张大康那个公司里干点什么?”

  贡志雄只是淡然地笑了一笑,没再正面回答贡志和的追问。说来谁都不信,贡志雄还真没有在张大康的公司里担任任何职务。他俩之间的交往,还真是贡志雄占主动。张大康原先并没有把这位年轻而又“好玩”的“少公子”放在眼里。贡志雄接近张大康,只有一个原因:他就是佩服那家伙,干啥都玩得转,是条汉子。他就是愿意往他跟前凑。没图别的,就图一个心里痛快。你没辙。

  “那么,那天晚上当你得知爸爸可能要被免职,到底因为什么,居然那么着急上火地要冲出去给张大康报信儿?”

  “生意上的事。满意了吗?”

  ‘什么样的一笔生意,能让你那么着急?”

  “这,您就别问了。隔行如隔山。就是我说了,一时半会儿您也闹不明白。”

  “志雄……”

  “二哥,我们兄弟一场,实在是太不易了。我珍惜我们这种比同胞骨肉还要珍贵的兄弟姐妹关系。我敬重你们,也希望你们能尊重我,相信我贡志雄也是个有头脑的人,我也想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有意思一点。但我知道,你们打心眼里瞧不上我……也没那工夫听我瞎叨叨……”

  “胡说八道。”

  “您想听我瞎叨叨?”

  “有啥话,你就尽管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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