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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淡见三说,文件就那一份,放在办公室里了。齐景芳犹豫了一下,解下围腰,拍打拍打身上和脚面上的灰土,跟着淡见三上办公室去了。

  淡见三说的“办公室”,是老分场部的办公室。在高包脚下北壁角一趟平房里。早不用了,一直空关着。也是最近新任命了一批分场级干部,才又启用。重新粉刷。到老乡公社苗圃买来几百棵响叶杨,在屋前栽一圈,围出个一崭交的长方形大院。这会儿,几个窗户都黑着。淡见三掏钥匙,进了屋,点上油灯,从抽屉里把文件拿给了齐景芳。

  齐景芳随手翻了翻,对淡见三说:“恁多新规定!你拣几条主要精神给我讲讲嘛。”齐景芳最没那耐心看条条。

  淡见三点着烟,眯起眼,瞅着齐景芳:“什么精神?就是要你们别搞什么乌货栈那些邪门。”

  “什么邪门?也是大集体。上边有政策……”

  “政策!”淡见三笑笑。“北京好倒是好。太远了……”

  “你这话咋说?“

  “咋说!”淡见三冷笑笑。

  “这新精神到底是啥嘛?”

  “要重新规定上交、留成比例。不能太肥了你们。”

  齐景芳迅速地翻开那文件,找到淡见三早已用红笔勾出的那几条主要规定,看了数字。“上交比例恁大!”她惊呼道,“人家老乡公社搞承包,一亩地才交六七块,七八块……”

  “咱们是农场。咱们上上下下恁大个机关,恁些干部,恁些脱产人员……光说恁些吉姆、皇冠、上海、华沙、伏尔加、吉普……烧的汽油钱谁给出?国家不负担,羊毛不还得出在羊身上?你搞承包,总场部机关的就喝西北风?想得倒美!”

  “上交比例定得恁狠,还包个屁!”

  “不能包就别包嘛!……”

  “可承包是中央的政策!”

  “行了。小乖乖,恁认真干啥呢?没承包不也过了几十年嘛!“淡见三说着反手去把门上的暗锁放开了。听到暗锁声响,齐景芳震抖了一下。她拾起文件,忙说:“我带去细瞧瞧,再跟你们论说。“

  “上哪?”淡见三拦住了她的手。

  齐景芳挣扎:“别讨厌。人家没心思跟你干那事。说正经的……”

  “我说小得子,你也太狠心了,也太不把我放眼里了……”淡见三一头说着,一头挪开油灯盏,站起来,朝齐景芳走了拢去。

  “老淡,窗外边有人……”齐景芳向后退去。

  “对。外边有人。我叫来的。他们早就在挖苦我,说你那口子来,怎么就光待在别人家,不上你床上去……你淡见三是属那一号剡了的,还是咋的。我叫他们来看看,我淡见三到底是属啥的……”

  “毛驴子!”

  “对。我是属毛驴的。我得毛驴你看看……”

  “老淡……老淡……”

  “再叫响点……叫呀……”

  “你让我把灯吹了……畜生……”

  “这还算句人话……”淡见三喘着气,稍稍松开手,侧转身。齐景芳从他身下跳起,掩住被他扯开的衣襟,一掌把油灯打翻在地,趁窗外那几个起哄的人失望地叫喊的当儿,朝门口扑去。却又被淡见三一把拽住。

  “老淡,让我把文件给渭贞她们送去……”齐景芳只得哀求。

  “文件……我这儿有的是……仔细看吧……好好看吧……”他把她紧贴住,压倒在办公桌上,手从她捂住的上衣里死劲探了进去。他那刮得光光净净的、喷射着滚烫气息的嘴,迫不及待地在她扭动的脖颈里和脸盘上乱拱。齐景芳一阵阵痉挛,缩到办公桌后边,瘫软到地上。她不敢出声挣扎,不敢出声呻吟,不敢再出声抱怨、哀求、署骂……这时她发出的每一点声响和反应,让窗外那几个听去了,隔天就都会成为全分场的趣谈。这种趣闻,会十年八年地谈下去,传下去。带着经久不衰的兴奋。骆驼圈子的许多人都叫别人这么谈过,尔后,又来谈别人。在那样漫长的冬夜里,这是最能解闷的……

  坍了吧,平房。坍了吧,高包。坍了吧,你熟视天睹的星空……坍了吧,悠远而古老的桑那高地。你生生息息而又莽莽苍苍……我在这里给你叩头、给你下跪了……

  班车只到桑那镇。从桑那镇到骆驼圈子这六七公里,谢平只有步行。这段路,他曾经无数次地步行过。那时日,披着棉袄,卷着莫合烟,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什么,一会)[就到了。哪当回子事?今天却恁难。当地平线上刚刚显出扎扎木台那浑圆得跟女人乳房一般的穹隆时,离分场部足还有三公里多路,谢平已然觉得腿软了。他靠在半道上的一个破羊圈土墙拐角上,歇了会子。四五月间下午的阳光把灰黄的戈壁映照得那般宽广、苍凉。蓝玻璃似的天空贴着地平线,突然又弯下去。干燥的热空气使远处低洼地里的草木看起来好似在扭动。阿尔津山体上棕红、黑褐的岩层褶皱曲线,绵亘数公里,显示四百万年前这一带造地运动发生时曾有过的一场剧痛和伟烈的震荡。现在它们凝固了。强风不时从它庞大的躯体上吹落下风化的石片和石块,引出一阵阵空旷的隆隆震响。

  谢平是回来接桂荣的。那天,齐景芳走后,他极不安宁。桂荣又让人在背后说啥了?对羊马河的了解,使他立即想到准是那种事。如果由于自己的无能和疏忽,桂荣也被一个“黄之源”糟蹋,那么自己下半辈子就再别想安生。他挂了长途电话到秦嘉家里。秦嘉开始不肯说。只是劝他别听那些货瞎叨叨。他说:他们叨些啥,你跟我说说么。你不说,我不撂听筒,我每天都给你挂。你就忍心让我花这电话钱!后来秦嘉就说了……谢平出了邮政局,在那狭窄的青石板老街上,来回倘祥。他拿不定主意。他不相信桂荣会那样。但听秦嘉说,这事有小刘掺和,那姓崔的又是小刘的老同学,他开始相信事情确在逆转。现在他只有一条路,尽快把桂荣也接到自己身边。

  他再不能像当年失去小得子那样,再失去个小桂荣。如果说当年的谢平,事发前还不明白自己对小得子的责任,那么今天的谢平,是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找老校长谈了,把事情整个摊在老校长面前,请老校长允许他把桂荣接来。老校长当天没给答复。第二天也没给答复。两天里,老校长撂下饭碗,就扛起抄网,穿着一条连胸的黑胶皮裤子,上河边捉鱼去了。但两天里,他没捉到过一条鱼。这两天里,也只有在饭桌上才能见到小英。

  她文静而并不好看的圆脸,老也低着,不出声地用筷尖挑着那用上好的粳米熬的青亮的稠粥。脸格外虚黄,好似一夜一夜都没睡踏实过。她的目光总在回避谢平,说不出的失望和哀怨使她那平日常见的温和和微笑都消失了。以前,谢平总不相信,恁腼腆的她会有三十岁,但这几天里,她却简直像个四十岁的妇人了。老宅里整日没有声响,死静得像傍黑时分河滩里的水曲柳丛。又过了两天,吃罢早饭,谢平帮小英收拾碗盏。小英说:“谢平阿哥,你去把桂荣小妹接来吧。”后来,老校长扛着沾上不少水草、碎蚌片的抄网从河边回来,也叹着气说道:“小英跟你说过了吧?那你就快动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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