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陆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阳 | 上页 下页
六十九


  “我不能等了。石破天惊,孙猴子要出世了……”他一把握住她温软的小手,“我昨天真丢人。这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你给我作证。昨晚回去,我半宿半宿睡不着。天哪,我就那样倒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像一个要奶吃的孩子哭着,哆嗦着,我谢平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不就是在骆驼圈子待了十四年吗?不就是有人瞧不起我们,认为我们这一拨子已经完蛋个屁了吗?想来想去,这十四年,大方向,我没错。镇华说得对,连沙皇时代的民粹主义者,都还提倡到农民中间去为农民服务嘛。我们上过当,受过骗,干过蠢事。谁年轻时没‘蠢’过?耶稣圣明,还上了犹大的当么!固然不错,我一事无成,已经三十三岁了。但不就是三十三岁吗?还不是四十三。五十三、六十三嘛!我起码还有四十年好活么!这十四年,算交学费。操他妈的,有什么哭天嚎地的?!再不能像镇华那样乱了自己阵脚。再不能出第二个计镇华……”

  “取了手续你上哪?”齐景芳急急地问道。

  “想通了,提上劲儿来,上哪都一样。想不通提不上劲儿,请你上人民大会堂,不也得跪着往里爬?!”

  “再待两天。行吗?再陪我待两天,我们一起走……”齐景芳十分艰难地说道。她不能再把话说得更袒露了。她只能说到这一步了。一切的一切,都在这委婉的恳求里已经表达得够清楚的了……她双手撑住冰冷的台阶,低低的垂下头,耸尖了两只肩膀,让刘海儿和鬓发都耷落下来遮住自己烘烘地烧热的脸颊。由于期待、由于羞赧、由于激烈的自制,她全身竟像热病中的寒战似的抖栗起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觉出谢平跟木人似的坐着,一动不动,同样拿两只手去撑住身两边冰凉的水泥台阶,拱起腰脊,侧过半拉脸,定定地望着自己。她便忍不住地一头扎到他怀里,呜咽道:“我只要你两天……”

  谢平既没推开她,也没楼起她。这些天,他自然早觉到了齐景芳对他的种种的好,但这些毕竟到来得太迟了。他得尊重这十四年给他俩造成的种种既成事实。特别是昨天自己在镇华事件的冲击下,流露出恁些脆弱和歇斯底里之后,他开始警惕自己。如果自己还要争取一个新的十四年,二十四年,就不能允许自己感情的防线再出现一次溃败的缺口,决不允许自己再软弱。不能了!已经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多余的精力,让自己节外生枝地去陷入某种“无端‘的纠缠。

  他明白,景芳对他的好,是真挚的,但到三十三岁还没有跟任何一个女人深人交往过的他,在这种越轨的“好”的面前,依然是惶惑的。一旦接受了这种“好”,在他和她的心灵上会产生什么后遗症呢?会给她带来什么损害?他无所适从……

  况且,他又想起了桂荣和老淡……

  这样,整整过了十几二十分钟,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肩头,装作什么也不明白似的,淡淡地笑着:“别小孩气了。这镇子僻静得都叫我腻味了,你还待个啥嘛!走吧。不过,就是走,我们还得分开走。我得去上海再待一段,你先回吧……”

  回到老宅,天黑许久了。老校长和小英还在灯下等他。小英烧好洗脸水,洗脚水,热来三四块方糕,两碗用上等粳米熬成的青亮的稀粥,给父亲和谢平当夜宵吃罢;又沏杯清茶,让他俩过了过嘴。老校长还嚼了口茶渣,清了牙缝。三人才各自回屋安歇。但这一夜,谢平却依然睡不着。月亮久久地在老宅灰黑的檐角上悬浮。堂屋条几上那对青花寿字双耳细颈古瓶和当间挂起的那幅文征明的“瘦石三友”六尺中堂,都蒙上一层轻烟似的氤氲。搁板上一尊高白瓷的观音,从暗处温柔地看着谢平。仿佛在问:我能帮你一点什么忙吗?小施主……

  谢平朝她笑笑,这才摊开被窝,倒头睡了。一早,他起身告诉老校长和小英,他今天要约齐景芳来吃饭。老校长和小英见他气色顺畅、平和,也格外高兴,叫他快去请。他把小英叫到照壁后头,给她两张十块的钞票,让她去买一点有江北特色的菜。小英看着那两张钞票,难堪地脸红起来。她说:“没有你这两张钞票,我们就不会给你朋友准备好吃的了?下回,你再这么没意思,我报告老头子去了。”谢平忙收起钞票,走了。大同街上还清静着。一夜风雨,落下不少槐花,在檐角。风火墙、门背后。护窗板和街面上铺起,像煞一场“春雪”。第二旅社里,赶早班车船的人早走过了。用不着赶车船的,则密闭门窗,还在尽情享受这一会儿最惬意的“回笼觉”。

  只有做夜班的服务员,收拾走廊里的痰盂,做交班准备,碰出丁点钝响,反倒衬得这小客店重檐深院清晨忙中偷闲的一片寂静。谢平未及上楼,就被服务员叫住了:“谢同志,齐同志有一封信留给你……”谢平一惊,忙问:“她人呢?”服务员递过信来,答道:“一早去船码头了。”谢平车转身,向船码头跑去,磕碰着不少挑担赶早市的人。启龙镇码头水浅。客轮靠不过来,只能停泊在二百来米开外的水域中。客人上下船还得靠平底驳船“摆渡”。待谢平追到码头,第一只驳船已经开出三几十米。突突地排开那褐红色的浊浪,平稳地向客轮驶去。第二只驳船上客人不多,只坐半船。检票的不让谢平上驳船找。谢平只得绕过检票口,跑到更加接近驳船的岬角头上去细眺,并出力叫了几声:“景芳。“驳船上的客人朝他瞟过几眼,没有人回应。过一会儿,倒是那只渐渐靠近铁壳火轮的驳船上站起一个女子,细看看,谢平认出那便是齐景芳……

  她走了。信上说:“谢平:我一直等你到这会儿。我想,今天晚间你会到我屋里来的;不为别的,只为把白天在天主堂里刚开始了的那场谈话再继续下去,你也应该来。我一直等着。一边等,一边回想我们在一起、不在一起所经历过的那许多事……等到天亮那一刻,没见你来。我只有走了。不,应该说,我是高高兴兴地走的。在天主堂后院,你装作什么都不明白,但我清清楚楚地感觉,你是明白的。正因为明白了,才要这么装。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虽然,不是更多、更充分。)我终于知道了我一直想知道的。(虽然你不肯明说,怕说出口。)我也让你知道了,我一直想告诉你的那点心事……

  最后,我又清楚地看到,哪怕过了这样的十四年,你不会是计镇华,不会是秦嘉,不会是马连成,也不会是我齐景芳,你依然是你谢平。我为你高兴。我想,我回去,也能向秦嘉姐交待得了啦。你几时动身回来取手续?我们还能见上一面吗?我悄悄地走了。我真怕等今天早起见到你,我又没了走的勇气。说实话,今生今世,我还头一回这么不相信自己。还有句话,我几次想说,都不敢说。你回来时,一定要先去福海找找桂荣。羊马河有些关于她的风言风语。我和秦嘉姐是不相信的。希望你亲自去核实一下。

  “好了,就这样分手吧。十几天,我这荒唐人,办了件荒唐事。但也总算了了自己一生一世的一桩心愿。从此,我安心去做‘老淡媳妇’。不要多久,我要跟他结婚了。在你离开骆驼圈子之后,我又朝骆驼圈子走去。只不知,在你生活过的戈壁滩上,我还能不能找到你留下的脚印。我想我会用心去找的。我的中队长……”

  二十五

  对有灵魂没躯壳的人、有躯壳没灵魂的人,有血管没血可流动的人、有血但没血管供它流动的人……他们统称之为“人”。别大惊小怪。

  老爷子把于书田叫到自己的大房子里来时,淡见三那瘦高、匀称、有力的身影也出现在于书田家地窝子的门口。这是他俩安排好的。老爷子找于书田谈,而刚被正式任命为骆驼圈子分场副场长的淡见三则来找两位女将谈。这两位女将,一位,自然是渭贞,另一位,倒是齐景芳。

  齐景芳从启龙镇回羊马河,到秦嘉家接回宏宏。恁些天不见儿子,真想死她。抱着儿子滚到床上,又是亲脖梗,又是拱脚底心,两人笑做一团。后来渭贞带着闺女来找她。她蓬松着头发,从床上坐起,都记不起来,这女人是谁了。

  “我……骆驼圈子老于……于书田家的……”

  “渭贞嫂!你瞧我这记性!”她叫道。这才赶紧往屋里让这娘俩。

  “你忙,我们就不进屋了……”渭贞谦和地道。

  “忙啥?!刚出差回来,跟儿子在开心哩!”齐景芳大笑道,拢拢鬓发,生着炉子,沏茶。渭贞带给齐景芳一张于书田写的便条:“齐景芳同志:我是谢平和淡见三的战友。你大概从他们嘴里听说过我吧。我们只在送谢平离开骆驼圈子的路上见过一面,连句话都没说过。今天倒要这么麻烦你,真不知咋样开口。我一家的情况,你一定也略知一二。我们这么干熬下去,恐怕长久不了,总得想个法子才行。我让渭贞去找你。一切由她向你面谈。你要觉得她说的还在理,符合党的政策,就请帮帮忙。要是觉得不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必再告诉任何人。我连老淡也没说。也请你代为保密。我只是不忍心看着别人吃肉,让赵队长的几个孩子跟着我和渭贞干啃苞谷馍。一切拜托了。”这边齐景芳看完便条,那边渭贞眼圈已然红起。齐景芳说:“还没找住的地方吧?就在我这达挤挤。那招待所,干净房间你住不上,给你住的,真不是人住的。”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