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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关于《泥日》的复信

  ——代后记

  王蒙老师:您给《泥日》作的序,看到了。谢谢。为熟人作序,是一件挺难为人的事。说深了,说浅了,都不好办。况且您依然很忙。所以,我的谢谢,绝非客套。

  《泥日》是我有意识的一次尝试。尝试着比较彻底地(?)打碎自己。当那僵硬的常年一贯的臃肿的涂红抹绿的“大阿福”式的“泥娃娃”,终于迸裂开来,以空气动力学所无法计算的慢速度四下飞散,颠着跌落下去,终于分解、无奈或忿忿。此时此刻,我那种痛快真是无法言喻,甚至无法理喻;同时揉搓着写肿了的手指,同时瘫倒在地。并不指望笑着流泪。

  我想我应该经常这么做才是。我早就应该被打碎十次。起码十次以上。比如说十一次或十二次。打碎了,抛弃了,我才知道,有一种再生的轻松。否则的确很沉重。那么些苍苔。鳞屑。痴壳。烂泥和绳索的残段。那么些新版旧版今古篆文祖传秘丹或者科尔伯特门大街和外白渡桥上叫卖出的《字林西报》……

  为什么不可以打碎一次呢?现在想起来,那的确是很过瘾、很有趣味。也绝对地有意思。虽然连头带尾,花了我三年时间。但我觉得还值。即便诚如您告诫的,这次的努力还远未到达“化境”,但我还是觉得值得。不冤。

  左顾右盼,包括那些缺少灵性的生物又何尝不是在如此做着呢?比如那些路身于昆虫界的节肢动物,常年只能扭来扭去的爬行动物,以至于那些貌似没有知觉的树们(特别明显的要算上海街头多见的法国梧桐),总是很自觉地从旧我中蜕挣、胀裂出来弃去旧壳,以确保自身的成长和成熟。悲哀的倒是,当它们不再去蜕挣和胀裂,便标志它们衰老的开始,一天天地走近死亡了。小说中的肖大来,故弄了一番玄虚后突然地不见了,害得一切爱他恨他的人都寝食不安。惟一写明的是,他想摆脱“人壳”。我猜想他的心里,是绝无用自己极痛苦的扭动挣脱大汗淋漓于渴异常哄然作响来贬斥影射周围人事的恶意。我猜想这只是一种生命元的连动、再造。最低的动机也是不愿让别人来打碎他自己。自己动手。可能是这样。也难说。

  您常说我写得太苦,活得太“累”。我常常无言以对。其实,我也一直在追求那种必需的内心的松弛,努力使自己进入那样一种精神空间,就像阿瑟。密勒说的那样,让自己的创作“不是为了迎合事先定好的规格和要求”,而只去对“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和(自己)内心里的思想变化过程”作出“反应”。用我自己的话说,应该是一种完完全全(?)的再生。内在生命力的充分膨胀、呼唤、递进和爆发,或者还有某种落差参照。这里的确有个抽象的过程。不间断地做着各种超标的逾越的动作(不尽然像跨栏冠军),做着各种组合(也不近似幼儿的搭积木)。从总体来说,一定具有象征的意义,各分部也贴近内在的涌动。但我总是给人感觉太努劲儿。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好。暂且就还那样干着吧。好在它还不妨碍吃喝。还不妨碍“扩大再生产”。

  由此又想到《泥日》。肖天放和梵高。不知道您是否注意到了,我那个没什么值钱玩意儿的家里却正经挂着两幅梵高的复制品。那大的一幅,有十三个头的向日葵,是请一位美院科班出身的朋友画的,当然不错。那幅小的,真不好意思,是在下的“拙作”。要知道我从来没画过油画。可有一阵,真是有瘾了,疯了似的,一点都压抑不住想临摹梵高的冲动。煞有介事地,俨然出入各个美术用品商店,添置全套油画“作料”和工具。拆了一个小茶几面板,做调色板。跟楼上一位在美院附中待过两年的邻居谈过二十分钟后,就开始往调色板上挤五花八门的罐状“作料”。画出来以后,我那个在学校里把白菜画成柴火棍的小儿子看了看,便正告我,别再糟蹋人家梵高大师了。开始我是不服的,因为梵高原画变形就很厉害,色彩也重,我的临摹虽然在变形之后又失控地加进了另一种变形,但怎么说,房子还像个房子,人也有个人形。没走了大模样。后来,我细看,才觉出,大模样是没走了,但的确少了一种活分儿劲儿。没有了味道。丢了那点神韵。

  过去我只欣赏梵高的变形、怪奇。等我也这么去变一下后,才知道人家在变中表现着一个强烈的完整的梵高的内在。世界。你抓得住这个吗?你表现得出这个吗?当然,更高明的是,这个“梵高世界”不只是属于画家一个人的,而是和后代千百万人的心是沟通的。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其实,除了梵高,我也同样喜爱伦勃朗和列宾。音乐中浪漫的抒情的带有标题的李斯特和老柴也叫我如醉如痴。无论音的流动和色的探杂,它们最终价值总取决于对生命内在精神的体现,总是“通过‘外表’的途径来探求‘内在”’(康定斯基语)就是那种“内在”的真实。“内在”的强大。“内在”的典型。“内在”的复合。“内在”的行进。总之,用我喜欢说的话说,就是“内在”的涌动。不管打什么招牌,现实主义也罢,现代主义也罢(当然得去掉那些掺假冒牌和半生不熟的),它们在这一点上总是共通的和共同的。可以说,这是个无可变更的分界线,区分开了真艺术和伪艺术,就像区分开了我的油画和梵高的油画一样。同时,也因此能把打着不同旗号的真艺术集合在一个殿堂里,把它们留给历史。

  在《泥日》里,我试着根据自己的内在感受,有意对“外在”的进行了某种变形,希望有助于表现我那种方式的内心。表达一种绝对的认同,就是对我们脚底下这块泥土和我们头顶上那颗太阳的认同,对祖先苦难和众生努力的认同,对无法避免又总在避免的认同,对持久负重和绝不认输的认同。肖天放,我的祖宗,我的儿孙。他只能以他的方式活着。他毕竟只是个肖天放。但他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他和所有的人一样,心底只有一个想法:活得好一些。他那样渴望肖家第四代的出现,即便化作“越升越高”的黑云,“密布在湖区上空”,他也要来看一眼为他带来肖家第四代的那个女人。因为这是整个希望所在。我相信,他和我一样,坚信“第七天过去了,在后边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的,难道不正是我们无法回避的第八天第九天吗?七千年过去了,紧跟着到来的肯定就是那第八千年的第一天啊!!!”

  三个惊叹号。

  只能如此。

  至于在同一部作品里,“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古已有之。我想是好事,起码证明,这部作品不单薄,还有点看头。就像河南人爱吃的压面馍,耐嚼。也许作者并没这许多“怪念”,他只是端出了他认为的“一切”。

  我不是宿命论者,肖天放也不是。否则,我和他都不会干得那么苦,活得那么“累”。我们心中都是有盼头的,是在不同层次不同意义上的理想主义者。受苦受累大概源出于此。这么说不知是否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嫌疑?

  您说呢?

  保重撰安

  天明1991年6月29日于莲花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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