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陆天明 > 泥日 | 上页 下页
一二〇


  苏丛走后不久,雨便连着下个不停,在一个细雨萧瑟的早晨,天放扔下那根使用了快二十年的手杖,换了一身干净的军便服,瘸着那条木腿,饱饱地吃过一顿绝对地道的咸猪油拌苞谷稠糊糊后,走到老板屋前的窝棚下,对自己的爹说了声:“对不住您老人家了……”再没跟家里任何人告别,便晃动着他那不再矮挫不再敦实但依然坚硬得像个铁砧似的身子,不留一点踪迹地消失了。

  从那以后,连以往每年都要在阿伦古湖上空出现那么几回的黑云团,也不再出现了。人们说,他们团聚了。有时玉娟去看望苇丛。苇丛静静地摇动。湖是个海。苇丛也是个海。阿达克库都克更是个海。簸荡凝固的巨浪变形的山头和浪谷里的青烟水雾并不是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大约在阿伦古湖引水工程竣工临放水的前几天,工程指挥部奉迺发五之命,调来了八百个锣鼓队。独立团的老兵每人挑一挂鞭炮,列队山头。一辆老式的马车载来了一个女人和一个三岁的男孩。她俩下了车,向刚搬空的哈捷拉吉里镇走去。寻找肖家的老屋。动员搬迁,各级政府费了很大的口舌。到最后期限,还有不少户死活不肯搬。有一天,久未出现的黑云团突然又在湖面上浮现,阿拌河两岸四镇十八村脚底下的土地山谷都好一阵颤抖响动,红水从泉眼里挟带着黄沙,堆尖似的冒出。许多鸟窝都从大杨树上震落。瓦片飞了起来。第二天,不肯搬迁的人家抢着要车。一周内,四镇十八村便搬得只剩了个空壳。

  那女人穿着一条深色的呢子长裙。上身穿着大翻领的粗毛线外套。这是用新旧两股不同颜色的毛线合成一股后编织的。她脚上穿着一双老式的漆皮鞋。这一身打扮,好像倒退了三几十年似的。她领着那小男孩,在肖家老院里默默地站了好大一会儿。过几天,阿伦古湖水将从这儿流向大裂谷。哈捷拉吉里——这个直译过来应该称作为“典狱长”的地名,将不复存在。也许在某些高地上,还会留下一些当年白氏兄弟筑起的那条铁路路基和石砌涵洞,但哈捷拉吉里镇却注定了要被淹没。

  肖家老院的门框、窗框都给扒走了。院子里几棵杨树依然绿得老练沉稳。四野那些起伏的地平线依然坚定执著。阳光平静地流动。低的云团和倾斜的黄土高坡,都不能昭示未来的变迁。而旱獭们和金花鼠们似乎嗅到了阿伦古湖水的阴冷潮湿,在洞口不安地张望。

  这女人领着孩子耐心地跨过砖砾堆、破板条,从一个门洞走向另一个门洞。她教孩子说:“家……家……家……”当她俩走出院门时,突然地,那黑云团再次出现在即将消失的阿伦古湖湖面上。三团。它们不断上升。膨胀。扩大。蔓延。带来风和雷声。那女人忙抱起小男孩向湖边跑去。女人哭了,拿起小孩的手,拼命向三团黑云挥动。黑云越升越高,不一会儿便密布整个湖区上空。那雷声仿佛要把整个堤岸震坍,把汪得儿大山摇碎。孩子紧搂住女人的颈脖,哭喊:“我怕……我怕……”那女人撕开男孩的搂抱,要男孩正对对黑云,叫一声“爹”,再叫一声“爷爷奶奶”。男孩缩回小手,惊惧。

  那女人跑到空阔的湖堤上站住了。面前是灰黑色的波涛汹涌的湖面。湖水冲击堤岸,溅湿她鞋面,很像要吞噬她,涌到她面前,汹汹地立起来之后,却又吼叫着倒坍下去,在翻滚中,退回到湖心,准备第二次冲击。

  几十分钟后,三团黑云才渐渐收敛,回到了那密不透风的苇丛里。赶马车的慌慌张张跑来,以为这母子俩早被风浪卷走。见她俩还活着,便催她俩赶快回到马车里去。她拉着孩子的手,继续站了一会儿,最后又看了一眼哈捷拉吉里镇,在心里细细地默念了一遍这个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名字:哈一一捷——拉——吉——里,随马车走了。

  有人肯定地说,她就是苏丛。那男孩就是肖家第四代子孙中的头一个。肖大来的儿子。在阿达克库都克的肖家的长重孙。我想,大概吧,也该是这样。第七天过去了,在后边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的,难道不正是我们无法回避的第八天、第九天吗?七千年过去了,紧跟着到来的肯定就是那第八千年的第一天啊!!!

  一九九一年三月定稿于北京莲花池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