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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金窝银窝,怎么也不及自己家的草窝。他想通了,还是回家来刨上豆、打鱼、编苇席,跟乡亲们一块儿过。他是来打探个虚实的。联保队几个家伙,让他填了一张表,凡是上缴武器的,都得把情况写明了。然后,一个联保队的文书,腰间束根皮带,头上戴顶解放帽,叫肖天放在板凳上坐下。板凳脚被一根铁链拴住。他训了天放一通:“愿意回来,还是好的。先歇些日子,别乱串门,别再在村里摆你过去那臭军官的架子。自己要放聪明点。你们家,在反动军队里混事,已不上你这一代了!”他觉得他们不善,好像是不大肯放手。

  他没敢回嘴。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出来还想去村政府探探虚实。新委派的村长,就是原先村小学里的那位教员,天放跟他有交情。还跟他学过毛笔字。借书。请教历史典故,两个人很谈得拢。但这位村长去区里开会了。天放在家里又问坐了两天。有一天,大妹突然很惊慌地闯进他屋,失神地责问:“你去村联保队告发陈大哥他们了?哥,你怎么能这么做人?陈大哥他们跟我们家怎么过不去?你怎么能这样……”肖天放呆坐得无聊,正在教儿子做弹弓,让大妹刺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反问:“你吃错药了?我告发谁呀!”大妹跺着脚叫道:“你自己看!”天放起开护窗板,一看,那位新任村长,身后跟着两名联保队员,带着两校长枪,一摇一晃地向肖家走来。

  “你说咋办!”大妹急得快要哭了。

  “慌个屁!”天放瞪她一眼。他看村长他们那架势不像是来抓人的。老陈他们藏起多日,村里知情的话,早该来抓了。他让大妹先去地窖里稳住那两位,自己便忙迎出院去,招呼村政府的人。大概是过于造作热情,那位原先当教员的新村长,捶了他一拳,笑道:“收起你那一套吧。听说你去村政府找我了。真对不住,我去区里开了两天会。回来好啊,这一向,我还老在琢磨,天放这家伙也该回来了。别给打死在外头了!”“死不了死不了。还想着给家乡出力咧!”两人一起笑。进屋,坐下来,喝茶。

  天放指着那两位联保兄弟,笑道:“刚才真还吓我一跳。我想,咱们这位村长老兄,带两名兄弟,掂着枪,是于吗呀!”村长笑道:“以为是抓你来了?新政府可不乱抓人。有政策嘛!可现在土匪逃兵也太可恨。阿伦古湖边已经被烧了好几个村政府,好几个村长让他们暗杀了。”天放听了心里暗自吃惊,脸面上却依然跟老朋友开着玩笑:“你也得带保缥了。”那两位联保兄弟冷冷地纠正:“什么叫保镖?革命需要。”天放忙改口:“是是是……我这旧脑瓜臭脾性……”老朋友见气氛开始紧张起来,便把他俩先打发走了。

  “称……不是被谁派回来的吧?“村长开门见山问。

  肖天放略一愣怔,忙反问:“谁派我?这边派不着我。那边,兵败如山倒,派我,我也不能再干了。我恁傻?腰里别着几个脑袋?你……信不过兄弟?”

  村长笑笑:“信不过你,刚才我就让那两位铐起你了。村里可不是没有想铐起你的人。”

  “我知道。”

  “回来,有什么打算?”

  “村长…”

  “你忘了我姓什么叫什么了?”村长笑着打断天放的话。

  村长叫石连德。肖天放当然不会忘记。但他还是犹豫了好大一会儿,吃准了对方脸盘上的微笑是真诚的,才腼腆地改口道:“石老兄……你说我还能有啥打算呢……”

  “就因为你在旧军队干过几天,就背包袱了?你知道,我过去当教员前,也在县衙门里干过一点伪职。你看政府不照样派我做了村长?能出来帮我张罗一阵吗?联保队那一帮子军事素质实在太差,掂个枪,跟拿烧火棍似的。跟在我后头,直让我担心。真要出点事儿,还不知谁保护谁哩!”

  “连德,我可真不想再摸枪了。”天放说得诚恳。

  “兄弟我求你都不行!”

  “……”肖天放为难了。掂量了好大一会儿,才迟疑地问:“假如我干,能带两个弟兄进你们的联保吗?”

  “哪两位?前一段在你家门外树权上等着缉捕你的那两个?你还跟他们死缠呢?先保你自个儿吧!联保队一直怀疑那两位在你家藏着。我怕连累到你;才没准许他们来搜查。你今天晚上必须让他们走!别再给我添麻烦!”

  “行”

  到晚上,起风了。肖天放怕自己家那条小船被刮走,到苇荡边拴船,却看见几个联保的人,骑着马,急匆匆奔北边去了。北边烨皮搭子,是区政府所在地。有解放军一个军管小组,负责阿伦古湖边几十个渔村的清肃工作。回到家,大弟气急败坏地来告诉,有人暗中监视了村长家。大弟说,联保的人对石连德一直不服,一直在往上举报。全家人都觉得今天晚上可能要出事。可能连石连德自己也不一定保得住。天黑以后,大妹还发现,肖家门前也有人监视上了。到半夜,监视的人增加到四个。天放不得不从床上跳了起来,赶紧收拾东西,起出双管马枪,装上顶膛火。家里人说,房前屋后那么多眼睛盯着,你怎么出得去?肖天放说,我有招。他让他们捆起老陈他俩。大妹还不肯。天放跺着脚骂她,到这地步,我已经跟他俩拴一根绳上了,我还能卖他们害他们?

  肖天放“押”着老陈他俩,对监视肖家的人说,这些天,他一直劝这两个“反动家伙”自首,争取宽大,但他们执迷不悟。我只有送烨皮搭子,亲自交给解放军。联保队一定要派人同去。大放说,行,同去更好,咱们是不是应该跟村长打个招呼。

  到石连德家。聪明的石连德自然看出肖天放玩的什么把戏。他知道联保队派人去烨皮搭子告他的状去了,当然也包括今天下午他亲自到“反动军官”肖天放家去拜访这件事。出肖天放家,回村政府,他就接到通知,要他去区政府开会,‘暂时“把村长一职交给联保队长代理,会期不定。他还没把这通知张扬出去。他暂时还是这儿的村长。他还能帮肖天放的忙。他支开其他人,单独把肖天放叫到里屋,低声地但急切地问:”你要对我说一句实话,在那些年里,你手上有没有血债?”

  肖天放被他问得愕愣住了。他忙摇头:“我没杀过人……”

  石连德说:“要对我说实话,这一点将来对我很重要!”

  肖天放咬着牙说:“我没向解放军开过枪!”手背拍在桌面上,火辣辣地疼。

  石连德松一口气:“有你这句话就行。”

  肖天放说:“别的……对你还会有啥妨碍吗?”

  石连德沉吟了一会儿,说:“那就顾不得那许多了。”

  肖天放说:“他们把你也监视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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