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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他常常觉得无法忍受。忍受不了这两个待他特别凶狠的军士。许多次,他都想去问问他俩,是不是上头有话,让他俩这样管治他。每每走到队部办公室门口,却又举不起手来敲门,他实在张不开嘴,向他俩喊“报告”。他相信这决不会是迺政委的本意。潜意识告诉他,迺政委对他是好的。他拿不出确凿的根据来证实这一点,但总有这样的感觉。起码,迺政委把他这个英国皇家军事工程学院的毕业生,当做高级工程专家来对待,否则,不会把他放到这个“特勤小分队”里来的。他觉得自己应该忍着,也应该多从自己身上找找欠缺之处,无需跟这两名军士作什么计较。

  但终于到了实在忍不下去的时候了。大约有一个多星期,这两名军士天天在全体大会上点名敲打他。他觉得自己在这两个家伙眼里,连走路喘气都有错,不管干什么,总落一个不是,已到了一无是处的地步了。

  他惊慌。

  这是上边的意思?查到他在木读镇下令开枪的罪行了?

  他到总部找迺发五。他写了一份详细的检讨。他要面谈。找了三次。迺发五都说忙,不见。那会儿的确也是忙,筹建十八个农场,新辟七个垦区。连朱贵铃递上去的检讨也没时间看,只批了一笔:“此类事归政治部管。我就不看了。定期做思想总结,是有益的,但是否要叫做‘检讨’,请朱贵铃同志斟酌。”

  为什么既称他“同志”,又不见他?也许只是一种手腕。这里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闷葫芦里卖的到底是哪一味药?他惶惶不可终日。他给儿子们留下一封信。走出小分队的驻地。他留恋那高耸的白杨林。在酥软的田埂上绊了两跤。走到渠首。这是条不小的主干渠,水深四米三。渠岸的护坡和闸板,全都用水泥预制。闸门一启开,每秒六十多个立方米流量的水,一泻而下。铁砣砣也冲碎了。只要往下跳,一了百了。它会冲去本读镇的淤血,老满堡积尘甚厚的足迹……

  跳吗?

  水哗哗地响,响得他头发晕,腿发软。

  但……就这样死去?

  果真舍弃了“忽去却来蜂筒筒,自啼还在乌深深”的夙愿,亲手去写那个一旦写下后便再也擦不去的字——死?

  他问自己。他没勇气回答。他紧紧抓住过闸天桥两边的铁栏杆。过了好大一会儿,一阵风过,他打了个寒战,清醒了一些,这才觉着天上开始下起蒙细蒙细的小雨来了……

  那年解放军开进省城,收编一应伪军,天放在城里没能找到玉清,到老满堡又摆脱了力巴团的纠缠,好不容易回到哈捷拉吉里村,敲开家门,家里人简直都不敢认他了,那副苟延残喘的狼狈相,只比丐头少根打狗棍。

  在家待了一段,他又重重地伤害了大妹天挂一回。

  那个放走肖天放的老支队长,在撤回老满堡时,为了在朱贵铃面前交得过去账,曾留了两个弟兄在哈捷拉吉里村,说是继续“缉候”肖天放。后来这两个弟兄中的一个,跟大妹天桂好上了。这两个弟兄心里当然都明白着哩,“缉候”是假,跟朱贵铃打马虎眼是真。他俩便安逸地布置好树上的板棚,日长夜短,没事就去帮着肖家兄妹于活。要不了多久,就熟识得很了。肖家兄妹早看出他们其实是护着天放和肖家的,待他们也跟自家人一样。除了没敢请他们进屋来住,此外的桩桩件件,都跟一家人一样。

  大妹包揽了他们身上衣服的缝补拆洗。这两个人出外当兵时间不短,现在又再一次体验“家”的舒闲。熨帖,真都不想回老满堡了。联队里那些家伙,那一段自顾不暇,整日栖惶,也早把这两位给忘了。他俩索性自在下去。天放的弟弟妹妹亲近他俩,是因为在他们看来,他俩既很像他们的大哥一一都有一股子老兵的气息,同时又有非常新鲜的东西。弟弟妹妹们长这么大,很少接触别家的男人。从他俩身上,他们才知道,男人不一定都像爹那么“窝囊”,也不一定全像大哥那么严厉、较真儿。男人还是有耐心的,会讲笑话的,除了干活儿,也还会玩。带他们一起玩。在这一方面,他们的大哥肖天放几近于一个果瓜白痴。

  有一天,大妹带那个姓陈的老兵去库房阁楼上抱草。那上面存放的都是牲口最爱吃的苦豆子和木草。阁楼里本来就黑。上了阁楼,那姓陈的家伙又偏偏一反手把小小的阁楼门给带上了。大妹轻轻地哎呀了一声,觉得他挨近了自己。她听见他轻轻地问:“草呢?”手却从腰里慢慢摸索了过来。她告诉他,草在你脚下,一边竭力想挣开他那双叫人心慌的手。他嘴里问,有背草的绳子吗?脸却低俯下来,贴到大妹的肩头上,接吻。她害怕极了,不知所措,直嘟哝着背草绳……背草绳……背草绳……身子却软得一点都动弹不了。他把她抱到草堆上,赶紧脱掉自己的衣服、裤子,一边说,别慌,我们就去拿背草绳,一边就在她身边躺下,伸手去搂她。瞧见他竟然光起身子,她愤怒了,哇地一声哭起来,大声叫:“娘……娘……”吓得那姓陈的老兵赶紧去捂她的嘴,慌忙穿衣裳,抱起一大捆草,跌跌撞撞地滚下楼去。叫大妹好笑了几天,心慌了几天,又惦念了几天。等天放这一回回家,大妹肚子里已经怀上了他的娃娃,只是家里人还不知道。她连他都没好意思告诉。大妹跟这个姓陈的老兵,最后也没成了家。大妹后来的丈夫,是哈捷拉吉里镇粮库管理员。她给他生了七个,加上姓陈的那个,八个。她说,好了,我已经比我娘都多生了一个,不生了。从此以后,真的再没生过。

  天放回村,听说老满堡仍闹得激烈,收编不那么顺当。阿达克库都克到处都有解放军的马队,搜捕这些仍在武装反抗的败兵。天放到家的那一天,让大妹大弟取出家里窖藏的散酒和腌鱼,薯面团,又炸一盘油撒子,叫来那两个弟兄,美美地吃喝了一通。那两位还以为肖支队长此举是领他俩这一段替他照顾这一大家子的情分。没想,肖天放到晚上,却悄悄叫醒大弟二弟,让他们带上麻绳,跟他一起,去把那两位捆起来,送村里刚成立的村政府。大妹急了,扑过来,死活不让他们干这事。肖天放说,村里人都知道我在老满堡当过伪军,还当过支队长一级的伪军官。新成立的治安联保队里,真有几个家伙,当年走过我的关系,到老满堡联队吃兵晌;我看他们不是当兵的料,一个个又让我刷回村来刨他们的土豆了。他们真恨我。

  这一回不会放过我。我们要再护着这两位兄弟,我在村里就没几天好待的了,咱们这个家也就完了。大妹说,你不在家这些日子,多亏这两位大哥照顾。现在,咱们怎么能干这种没人味儿的事哩?天放叫道,那行,你们把我捆上,送村政府去!反正这两坨子,只能活一花子!这时,天放家于涩的门轴吱吱扭扭地响起,那两位兄弟走了进来。成立村政府这一段,他俩一直躲在天放家地窖里,不敢露头。他们也知道,这样躲着藏着,不是久长之计。这天吃罢喝罢,回地窖待了一会儿,又来找肖支队长,想商量个两全的办法脱身,正巧在门外听到他们家这一场口角。

  两人回地窖闷坐了一会儿,互相把对方捆绑好,主动请肖家把他俩送村政府法办。他俩说,这一向,肖家兄妹待我们不错,肖支队长过去也把我们当自家弟兄看,就冲这些情分;我俩也不能连累了你们,为难了你们。他俩这么仗义大度,肖天放却又下不去手了。他长叹一声,上前解开他俩的绳索,透出一个难看的苦笑,说:“你俩这又是干啥嘛!”

  第二天,他一天没出门,只是搂着大来,干发愣。到晚边晌,他跟大弟大妹说了声,我上村里走走,就去了村治安联保队队部。他交了一枝从前藏在家里的手枪,但还藏着一枝从西藏那边弄来的匹脱兹双管马枪。他对他们说,他在外头混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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