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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怎么了?我今天晚回来一点,就惹你生这么大的气?”她耐不住了。她要找他吵架。她受不了他这种闷气。有时,他会连着一个星期,上床后连碰都不碰她一下。

  “你在上海花了我这么多的钱,连一支盘尼西林都没给我弄回来,我都没说你一句,你还要我对你怎么样?”她故意不提他在上海住最便宜的旅馆,一天三顿靠阳春面过日子的俭省;不提他在上海东奔西跑,兼顾着为她经营花纱布生意的二弟推销出了将近一千包白坯布的重大功绩。她要激他开口。她根本没想到,自己正在引发一场使她和他都后悔几十年的“爆炸”。

  “这些年,我就养了这么个哑巴?!”她转过身来冲他叫喊,把躺椅上的白竹布莲藕鸳鸯戏水靠垫扔到他身上。他仍不响,只是痉挛了一下,憋不住的便咽,无声地涌到喉头又被强压了下去。

  “你起来!我愿意什么时间回来就什么时间回来!还不到你来管我的时候!不想说话你就给我滚外边去!我不想花钱买个冷面孔……“她的这句话还没说完,宋振和再忍不住了。他突然喊叫起来:”求求你……你……你……“他从床里坐起,全身僵直,直瞪双眼,两只手紧掼,拳心向上,不知所措地一上一下地来回捣动。”花钱……哦花你钱……花你钱……我知道……花你钱……“眼泪止不住地从他细小而深陷的眼窝里,像的突的泉水一样,涌到他难看的窄长的脸盘上。他不知要说什么,只觉得这一切都受够了。”花钱……我花你的……花你的……“他掀开缝着洁白龙头细布被横头的缎面被子,光着脚,跳到地上,冲到她面前,继续干叫。她吓坏了,逃到外间屋。只听到他颓然坐倒在床前的大方机凳上,垂下头,用力捶打着桌子,仍在叫着:”花钱……我花你的钱……我花你的钱……我……我……”

  他哭了很久很久。

  后来没有声音了。

  又过了一个来小时,他收拾好床铺,到外间来请苏可回屋。她愧疚地害怕地站起。他把她的软底绣花面的绒垫鸭舌轻便鞋轻轻放在她脚前。刚才跑过来时,她没顾得上趿鞋。他同时带来了擦脚布。上床后,她哭了,但不敢碰他。他也默默地流泪。

  第二天。第三天。事情好像完全过去了。他只是脸色有些青黄。只是偶尔看见他会蜇进那屋,独自站在可能要终生残疾的女儿的小床前,怔怔地看着女儿,流泪。除此外,他照样勤谨、周细,待苏可也一样地敬重,只是再没有晚间的搂抱抚摸和战栗,没有期盼的痛苦和甜蜜。

  第二年,女儿死了。她终于没熬过从胎里带出来的损伤和衰弱,像神甫们常喜欢说的那样,“从土里来,又回到土里去”。他哀哀地在女儿精致的墓碑前坐了一个下午。几个星期后,他什么东西都没拿,只身去了苏北三圩镇,说是投了什么部队。

  那年他可能刚过了二十一岁的生日,也许是二十五岁。但人都说他像三十一岁,或者三十五岁。在他后来的大半生中,他的相貌总要比他的实际年龄显得老成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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