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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到这时他才想起,那个站在军乐队指挥席上让他总觉得眼熟的人,正是那个早已离开五源城的林德神甫。黑制服。没错。忽然间,他知道该到哪儿去找她了。

  三官堂桥紧邻着西公园。石板的踏步早已磨出凹凸。有一座茅舍早年是一家茶社的凉亭。夜雨使人看不清它临街两根毛竹柱上刻着的一副隶体字的对联:煮一壶便走莫问炎凉世态辛酸苦辣甜坐片刻论道方知四大皆空贪咳痴慢疑再往前,有一条小河。岸边长着不少高瘦清秀的树和终究要绽出肥厚的紫花瓣的桐子树。还有一些外方人不怎么知道的乔红树,团团簇簇,逶迤在高处和远处。河对岸,在一圈被草埋住的矮矮的铁栅栏墙里边,就是林家的老宅。三幢很旧的两层灰砖楼,成“丁”形组合在那并不算大的一片园子中。楼前楼后林木葱郁。园子里的树自然很粗,很老,树干上长满青苔。

  每一幢灰砖楼,底层都被隔断,却从楼上砌出一道曲折的带檐盖的架空廊道相通。不论小楼本身在外表上显得多么灰黯陈旧,那些廊道,总油漆得崭新锃亮。楼身上所有的砖缝,几乎都被地锦藤那酷似蜈蚣、壁虎的须根牢牢攀满。自然还有潇洒的青翠的成双成对的凤羽。年代久远,那些新藤新根常发新枝新绿,也总有一些老藤老根,再不肯还原,便永远以它们苍劲老辣的棕褐和困挣的盘纠,在老墙面上组成了一个为林家所独有的“族徽”。尤其在冬天,那些大片大片的叶子凋零,那老藤老根在老墙盘曲纵横所构成的图案,永远是破解不了的谜。

  林家在五源城,与苏家齐名,同是数得着的大户。或者还应该说,更大。他们是五源城的“外来户”,但发达得快。到林德祖父手上,五源城一多半修造业都姓了林。林德的伯父叔父们,又把办实业的手伸到杭嘉沪前那一片多角地带,并由实业转向金融和进出口生意。所谓的林家五虎,就是指林德父辈的那兄弟五人。五人中,只有林德父亲这一家还留在五源城。这也是祖父临终前的嘱托。林家总得有人在五源守住风水故宅。林德的父亲排行第三,正好是中间挑担的。按风水先生的测算,守故宅风水的,最好是命相中五行齐全的子孙为最宜。林德的父亲蛇年出生,本命属“火”,生在谷雨那一天,又加上了必不可少的“水”。他出生的时辰是申时,“申”属金。而林德的母亲也是属蛇的,比父亲整小一轮,那一年的“蛇”,恰好是“上蛇”。夫妇相因,五行齐全。老宅便交到了林德父亲手上。

  没人知道林德在上海为什么不肯读完那有名的圣约翰大学,一定要转到南京的神学院再造。没人想得通他为什么和要舍弃西服革履博士方帽经理厂长的热闹去换取神甫的黑袍和清寂。父亲死后,他迅速出手了继承下来的大部分产业;把换得的钱,办了几处不以盈利为目的的肺病疗养所;只留下了这所老宅,当然还留下了一两处修造厂。那是给他那尚未成年的弟弟留着的。

  他曾是苏可的同学。他们一起在州府城医专读书。只读了一年,他执意要去圣约翰。到码头上送他时,她脸色苍白。

  这些,苏可都对宋振和讲过。

  苏可也带着宋振和到这条小河边来过。望着林木丛中的灰楼和棕红的油漆,她给他讲林家的故事。她告诉他,这楼里有五源城最昂贵的一架风琴。很长时间已听不到它柔曼而暗哑的声音了。但那一天,宋振和隔着小河,隔着浙沥的小雨,隔着像皮革似的泛出湿漉漉光影的树丛,却听到了那风琴声。也听到了铿锵的灯光和神甫胸前金属链的流淌。

  弹琴的不是林德,也不是苏可,而是林德的弟弟。林德和苏可在一旁用心地听着。尔后,极有音乐天赋和教养的林德作了示范性的弹奏。他们议论了一会儿这首由德国古典作曲家亨德尔写于一七三八年的《广板》,便穿越架空的廊道,一起到中间那一幢灰楼去吃饭。林德喜欢指导厨子做菜,苏可也一起帮忙出主意。于是端到桌上的有冬瓜火腿玉兰片汤,金钩菜心,红烧鲫鱼,太阳肉,福建烧腊和一小碗以鲜虾仁。葱白。香菇、清骨汤、花生油为作料做得的炯豆腐,自然还有粒粒晶莹剔透香糯油润的上等青粳米饭。使用那套极为讲究的粉彩玲珑薄胎高白瓷中式餐具和那种林德喜欢的特制的铜包头烫花斑竹筷。他觉得,一双这种筷子在手,有乡土气,心里踏实。

  那天,苏可在林德身边待到很晚,回家时小雨已变成了中雨。很厚的白线袜和那双平日里不大舍得穿的女式漆皮鞋,都淋湿了。当苏可从大哥嘴里得知,轮船公司董事会下决心要把林德请回来指挥军乐队,并且在大教堂给成功地完成了处女航的“静宜号”做一台大的“圣事”,以领受基督的保佑,她就决定要主动去看望林德。她没想那么多。有那样一种热望和冲动,就去了。她觉得,这一晚,自己过得很兴奋很充实很满足。少有的兴奋。少有的充实。也少有的满足。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们三个人。自始至终没想到要避开林德的弟弟。不仅弹了琴,还唱了歌。自始至终,没提及她的婚姻和他的出走。他和她都显现出至庄至谐的宽容大度。一直到重新走进绵密的夜雨里,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到累了,冷了,脸上潮红般地火热。她才想起,今天也是振和归家的日子。

  宋振和伺候她洗了脸洗了脚,换了睡袍,用一条很干很白很松软的毛巾,把她很湿很黑很滑软的头发包起来后,简略概要全面地报告了办货的经过和结果,脱去外边的长衫,上外间洗漱一下,上床里,侧过脸去,自管自睡了。

  一句闲话也不说。

  一声大气都不出。

  分明没睡着,也根本睡不着;分明有委屈,也确实有一肚子的怨气要出;分明经受着一个多月思念的煎熬,却又要强忍住这被冷落的屈辱……

  她知道他在生闷气。但他总是不发作。习惯。

  这已经不止一回两回了。

  开始,她觉得他这么憋闷自己,挺可爱,也挺好玩。有时还故意逗他生生气。后来,也觉得他可怜,便留神了一段,尽量少让他憋气。他不是个好生气的人,但由于她的任性和颐指气使,总要逼得他闷气一场。后来她的确感到厌烦了,厌倦了。她渴望有人跟她说话,帮她出主意。渴望有人跟她吵架,拍桌子,纠正她,指导她。她也想撒娇、耍赖、偷懒、贪嘴。听听恭维的讨好的话。她要有人亲亲爱爱地骂她,炽烈地揉搓她,把她用力扔到床上,哪怕端她十脚,但却能说出一番叫她死去活来心悸颤动的话……她知道这个一天比一天长大了的振和喜欢她,敬佩她。她知道他每晚的搂抱和抚摸会一天比一天强烈和放肆。她早看出他内心的力度和头脑的精明。正是因为这种力度和精明,恐怕有一天会发展到不由她驾驭的程度,她才突然终止了他的学业,重新给他套上了“笼头”。但她觉得自己在精神上始终无法跟他沟通,更谈不上托付。只要天一亮,睁开了眼,他总是那样的毕恭毕敬,那样的勤谨努力,那样的准确无误,而又那样的沉默无言。在他脸上总刻着这样一行字:“我感激你,服从你,喜欢你,不计较你……”她讨厌这种沉默和顺从,但又时时担心这个她已经离不开了的“男孩”,到明天,脸上会出现别一种她完全陌生的神情,刻上一行她更接受不了的什么“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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