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陆天明 > 泥日 | 上页 下页
三四


  但是,今天这件事,即便对于他,也绝非轻而易举。

  作为九个持有兽形力巴的“团首”中的一个,他本应事先得知他们这个向朱贵铃实施报复的行动计划,但他们没告诉他。他已经失去了一部分力巴团弟兄的信任,而且这必然是得到其他几位“团首”的默允的。他们绕过了他,撇开了他。当然不会根据他的意旨,中止这个报复计划。

  但事情还没有到完全绝望的一步。还有最后的一手可做。不过,做这一手,结果到底会怎么样,他自己也把握不住。从来就十分自信的他,想到这里,竞禁不住微微哆嗦起来。但他还是答应了朱贵铃,拼全力去试一试。他觉得自己应该为朱指挥长出点血了。这是他的一个秉性。谁待他好,他总想着要为这个人出点血。过去在参谋长身边,也是这样。他还常常为自己敢于这么做,而隐隐激动。渴望冒险的天性,这一刻,又在他血管里隆隆作响了。

  回到护卫支队驻地,他叫勤务兵切了两斤肉,烫了两壶酒,又烧了一锅花淑水,吃了喝了,舒舒服服地泡过洗过,睡到半夜,起来套了辆轻便马车,孤身一人出了堡子。现在,他要按“力巴团”最古旧最神圣的一个规定,去完成一套程序。不只是像他这样一个握有兽形力巴的团首,即便是一个普通的“力巴团”成员,但凡能咬住牙,经受了所规定的一切,便能向全力巴团发出一道命令。可以命令全力巴团的人为他去办一件事。

  全力巴团的人都必须为这个人办到、办好这件事。这套规定的程序,虽然没有藏传佛教的“默朗钦波”和“默朗道嘉”那样繁复盛大,但却同样的严谨。它近似道教的“盟威”和“授符”,但又比它们残酷和严厉得多。当你找到一个“团首”后,得马上把你自己的那根“力巴”交出来。然后退出六十步,在一个空旷的地方,向着阿伦古湖的方向跪下,深深地弯下腰,前额着地,伸出双手,手心向上,手放在头前的地面上,做出接受一“天启”的姿势。你来“授符”。

  但力巴神相信不相信你的诚意,愿不愿意接受你的“符”,他还得对你的诚意进行检验。力巴神的替身,那个“团首”,便会用使你最难以忍受的方式折磨你。按“力巴团”的规定,不得使用刀枪棍棒,但可以使用火和沸油。他们一般都爱用铁钉,把它夹在拳头缝里,向你额头、脸颊和脊背上砸来。当他认为你确有诚意时,他才会向你双膝跪下,奉还你的兽形力巴,听取你的旨意。他就会向他所管辖的那一部分力巴团成员,发布你所要发布的命令。“力巴团”的人都开玩笑说,这是跟阎罗天子买赎罪券。应该说,假如几位团首真跟你较上劲,没有谁能过得了这几关活下来的。他们不会让谁轻易地向全力巴团发号施令。所以,自有“力巴团”来,没有敢轻易去“买”这张“赎罪券”。除了这样的事,比如老兵家死了人,遭了灾,让人暗算了,急需力巴团声援、资助……类似这样的情况,团首们便只是象征性地碰你一下,让你过关,他还会帮你准备更健壮的马匹,尽快找到下一位团首。但这一回,肖天放知道,这七位团首决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还没这样跟他们较量过。

  他愿意试一试。

  他相信自己命大。

  五天。到第五天头上,他在最边远的一个堡子里,找到了最后一位手持兽形力巴的弟兄。当他最后收回自己那根蛇形力巴时,他已经再没有力气爬上马车了。他的左胳膊已经被打断。下巴被打碎。右眼泡肿得跟个大核桃似的。被踢断的肋骨扎进肺叶里,使他无法出力呼吸,得到此刻急需的氧气。两腿被带铁钉的马靴踩得稀里哗啦,血肉模糊。后脊梁上满是被沸油烫出的水泡。鼻梁骨歪在一边,鼻血呼呼地直往嘴里倒灌。但他必须爬上马车去。必须把马车赶出二十四里去。否则,前功尽弃。

  为了爬上马车,他昏迷了十二次。他的屎尿全拉在裤裆里。他终于驱动了马车。一路上,他又昏迷十二次。反复地苏醒。他买到了这张“赎罪券”,获取了这样的权力。他给全力巴团发出的指令是:“别去碰那一对双胞胎。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总有一天都会有娃娃的。我们也会做爹的。不要再用娃娃的血来为我们这些做爹妈的开脱什么了。我们的罪孽已经够大的了!”

  天放在卫生队住了七个月。腿骨倒是接上了,但长歪了。这样他两条腿都瘸了。后来的七个月里,他不得不使双拐。他的背脊甚至都有些罗锅起来。脸颊的瘦削,使得本来十分方整的颧面,变得峻增峻突,几近可憎。而且这时候,偏偏还要在这两片皮包骨的脸面上,长出许多密集的刚硬的黑胡茬,他又不愿修理它们。在这段时间里面,他觉得满世界的剃须刀,没有一把不是钝到割肉不出血的,没有一把没有缺口的。他觉得自己对得起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他信不过卫生队那些二百五的外科大夫的医术,常常拄着双拐,到卫生队对马路的那片大田里去,折些发青枝的柳树条放到嘴里嚼,或者把一根刚剥得的活蛇皮贴到伤口上,再糊上一层自己偷偷地用黄珠于果、马勃粉和白毛夏枯草屑调制的浆汁。他常常找个锅来熬很稠的苞谷糊糊,往里拌很成的咸猪油;并且砸碎了二十三根羊胫骨,用它们熬汤,炖胡萝卜泥。他大碗大碗地喝它们。每次都喝到浑身出汗,嘴里烫出水泡。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能补养身体的,最有劲儿的。有时他急狠了馋狠了,就去煮出几大块半透明的黄黄的羊尾巴油,一口接一口往下吞,直着脖子,痛快得浑身发抖。

  这样,他总算又给自己调理出一个囫囵的肖天放,而且,不单是一个凑凑合合地活过来的肖天放。

  卫生队的军医。护士不常到他屋里去聊天。只有一个长得酷似男人的女护士,有时在换药时,敢偷偷摸他两下。他只好闲着眼睛去听隔壁病房里传过来的留声机。从早到晚,老是那么一张唱片。老是那个高庆奎。老是那段《辕门斩子》。老是那几句急如狂瀑的快板:“……娘道他年岁小孩童气概,说几个年幼人娘且听来。秦甘罗十二岁身为太宰。石敬塘十三岁拜将登台。三国中周公瑾名扬四海,十岁上学兵法颇有将才……”唱片唱机唱针都很老旧,转速不稳定,喇叭筒放气,声音沙哑失真。幸亏,他不怎么懂京戏。所懂的那一点,也是过去在参谋长身边跟着哼来的。参谋长自然是老戏迷,戏油子。他好的就是高庆奎那一手须生的唱口。满宫满调。长腔拖板。那一气的高昂激越,引丹田而出百会。

  大约到肖天放快出院时,朱贵铃来卫生队视察,慰问住院的老兵,特别是那些力巴团的人。这一段,他对他们特别好。他知道这些家伙还记恨舍命为他办了那件事的肖天放,所以,一个一个病室慰劳探视,却偏偏有意漏过了肖天放住的那间病房。等到天色麻撒撒黑将下来,看望了全体住院官兵,把随行的那帮军医、参谋和卫生队的主事官都带出了小跨院,已经走到临近大院的那个垂花门前了,他才做出一副突然想起来的样子,说:“怎么没见肖支队长呢?他还在那小屋里住着吗?嗅,你们怎么跟我一样糊涂,落了一个可视。我去看看就来,你们就不用拐回去了,在这儿等我吧。”他甩开他们,赶紧奔肖天放那屋去了。

  肖天放一直听着过道里热热闹闹的各种声音。听到朱指挥长过他屋而不人,他伤心失望已极。脸色极度灰暗,直骂自己“不是个东西”。后来看到朱贵铃突然拐回头来看他了,心里又热辣辣地酸涩了,立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歉疚和感激之情,涌涌地在寂寞了这多时的小天地里膨胀,不是硬硬地挺住,两行委屈的泪水是肯定要往外流的。

  “没有时间跟你多说。给你半年的假,回家去养伤。明天就走。车我让军务上给你派。现在啥也别说、别想。记着我这一句话:回家铆足劲儿,把伤给我彻底养好;我朱贵铃,总有一大还要用你的!”就是这最后一句话,融化了肖天放这七个月来所积攒的全部怨恨、疑虑、自卑、不安和失望。使他感到愧疚。在朱贵铃像鬼影似的,又匆匆蜇出病房后许久,肖天放还怔怔地傻愣在这一片黝黑的屋子当间,极不平静地啼嘘,让自己热烫的脸面流满宽慰的泪水。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