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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家里出了二小那样丢人的事,朱夫人自十分痛心。她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过分迁就朱贵铃的结果。她不愿意说自己鄙视朱贵铃的出身。但她的确时时戒备着朱贵铃那个粗野的军人的祖父在朱贵铃血管里遗留的一切。从二小事件后,她要求自己越发勤谨、吃苦,她更加全身心地奉献给这个家。夜晚,在一对双胞胎儿子身边督学的,不仅仍有他们的姑姑,也加上了她这做母亲的、她学织毛衣。她学做干酪。她学揪面片。她收集煤屑,自造煤饼。她用粗糙的毛蓝布做围裙。她不再使用发油香脂。虽然不管她怎样努力,这个三层楼的住宅总达不到二小在时那样的整洁光彩,但她的确尽了全力。她伺候朱贵铃。她知道这是她必须尽的职责。

  吃饭前,她替他把每一根筷子用酒精棉细细擦拭过。她希望他从她身上悟到更多的过日子的规则和道理,而不是只看到一个“女人”。他搬下楼来与她同住的第一天,她给他倒了一杯临睡前必喝的红葡萄酒。他接过酒杯,忍不住握了握她的手。她忙推开他,很严正地告诉他:“我不喜欢这样。”结婚都快十年了,她用水、洗脚一直还避着他。她向来不能忍受他过分的爱抚。现在在这方面更加严格。她觉得不能让他无度成恶习。她也不允许他把自己当成“玩物”。毫不夸张地说,在跟他生了两个孩子之后,他连她的肚脐眼和脚拇指长得什么样,都还不清楚哩。朱贵铃曾经想冲破她的这些自缚的戒律。

  有一次,那还是在回国前,在孟买的住宅里,晚上听到她在常用的屏风后面倒完水,正在解衣裙,便一边哈哈地找个借口,一边不等她答应就往里走。他需要夫妻间那种绝对的亲密无间。他也渴望强烈。但那天,她竟作出了那样激烈的反应,把他吓坏了。她在屏风里大叫起来,好像一个无赖闯进了浴室,紧捂住衣裤,倒退到墙根前,脸色全部青白,浑身瘫软,抖个不停地嘶喊:“出去……出去……你这无赖……”最后,她抓住他,软倒在他肩头,她哭泣着哀恳:“再别这样……求求你……我实在受不了你这样……我是你夫人……我不是你找的姘头娼妇……”

  他什么也没说,没发火,只狠狠地摔上门,自己一个人去一家开设在杂货商场里边的三轮小电影院里,买了一张楼座最后一排最边角的票,在那闷热的黑暗中,待了三个小时。

  肖天放把那个橘子吃了。他觉得这比门坐着,想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什么,要好受些。

  橘瓣上有一根半根筋络,纠缠在喉管壁上,不肯下去。有点不舒服。他干咳了两声。

  朱贵铃摈退了家人和勤务兵,把一个白布小口袋放在肖天放面前。这些天,从早到晚,总有成批的军佐和士兵来探望和送行。昨天黑了天后,朱夫人发现有人进了孩子们住的那个房间。近来老兵中常有流言出现,要替屈死的参谋长报仇,要让心狠手辣的指挥长断后。紧张得朱夫人和孩子们的姑姑总是轮流守护着这一对双胞胎。朱夫人自己还不敢进屋去查看是否有人在床底下安放了什么炸药之类的东西。叫来勤务兵,叫来参谋,什么也没发现。朱夫人还是不放心。她觉得他们不会平白无故进孩子们的卧室去转圈玩儿的。她把朱贵铃从床上搀起来,她让他到孩子们的屋里去搜寻,果然在孩子们的床头,发现了一个不招人眼的小白布口袋。

  肖天放细看这小口袋。小口袋的针迹虽然显得粗放,但缝得结实、服帖,总的来说,活儿干得地道,像是老兵手里的活儿。袋里的东西,一共有三件。一根力巴——参谋长生前拥有的虎头力巴。参谋长被处决后,朱贵铃曾下大力气搜寻这根力巴。他自己要掌握这根兽形力巴。但奇怪的是,不管他如何搜寻,都没搜到。逮捕参谋长时,他光着上身,下边只穿了一条单长裤,他本人不可能带走它。但即便掘地三尺,也追寻不到。而这会儿,却又突然出现了。第二样,是一块黑色的石头。大裂谷里常见的黑石头。单看这块黑石头,似还不容易明白它的含义。再看第三件,就清楚了。第三件是一颗子弹头。打死参谋长的那颗子弹头。联系起来想,这块石头就是暂居参谋长棺木时垫底用的许多块石头中的一块了。当然带着黏滑的血迹。

  他们的用意自然十分清楚。他们是要用孩子们的血来偿还这笔血债了。他们觉得时机到了。

  朱贵铃知道肖天放也是力巴团的首领。他问:“你知道这是谁干的吗?”

  肖天放摇摇头。他的确不知道。很长一段时间,力巴团销声匿迹,不再活动了,也没人来找过他,似乎有意在躲着他。只是因为他手里还握有蛇形力巴,那些家伙不敢来伤害他。

  朱贵铃微微涨红脸:“你不想跟我说?”

  肖天放不知怎么解释才能让指挥长明白自己的心迹。

  “你不能对我说?”对方一句进逼一句。

  “不……不是的……”

  “那么……我这两个孩子肯定没救了?……”

  朱贵铃忽然呜呜地抽泣起来,完全不能自制。

  肖天放见指挥长突然失态,心里一酸,眼眶湿热,忙低下头去,不敢、也不忍心再去看对方。

  他想帮朱贵铃的忙。他不愿看到朱贵针和白氏兄弟垮台。这一段,他深深地觉得,朱贵针和白氏兄弟跟他过去所知道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他们带给他的激奋,是那种力求充实自信的洒脱。后来他曾去过白家湾,他看见在白家大堂正中墙上挂着一个比圆桌面还要大的牛牛车本轮。没有人见过比这个更大的木轮,也没有人见过比这更古旧的木轮。当年白氏兄弟四处流浪,一个蒙古人的勒勒车队收留了他俩。到黄河边,他俩都病了,几乎死去。

  他们不愿死。他俩躺在牛牛车上,哭着对天发誓,有朝一日,他们能发,他俩一定给这“牛牛车”“塑金身,立香火”。“金身”是没塑,他俩却在自己四进四跨的大院中堂正墙上,供起了这样一个牛牛车木轮。十六根粗壮的木条支张着由八块沙枣木拼接成的木轮箍。每块轮箍由三层木板钉成。每层板有一寸厚。钉这些板的铆钉都有拳头大小。为什么要用八块轮箍接成一个混沌正圆?这应着八卦的乾巽坎良坤震离兑。八块箍板每块都有两根木辐条支张着,也应合八卦的一极两仪之本意。每块箍板偏偏要三层钉合,是符天地人三才之势。而它开裂的木纹、残缺的接孔、磨损的轴头、灰黯变色的面容、庞大沉重的质地,使肖天放确信它所包含的正是整个古老的阿达克库都克荒原所曾有过的。无数次在它来说已成了以往的纵横交错和碾压啃咬,正昭示着他自己的今日和将来。

  他总被它填满。

  面对它,哭不出笑不出。他真想长跪在它面前。

  他觉得自己就像这个古老的轮上的一根辐条,一个铆钉,一块板,一段已经造就但还在继续延伸的辙沟……

  白氏兄弟能做到的,他按说也应能做到。

  他打心底里愿意替他们——自然包括了朱贵铃,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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