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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他没住在军管会大院里。我们原先为他在这个大院里准备了一个套间,地方还算宽敞,找人谈点什么也方便。他不要。偏偏提出要住南城的“文香阁”。军管会的一个副主任笑着对他说道:“朱专员,看来您对我们通海城的情况是熟透熟透啊。”他没正面回答这位副主任的调侃,只是打听:“原先收藏在文香阁里的那几部线装书,像《四部备要》、《四部丛刊》,还有《纲鉴易知录》、《古文释义》、《白话四书》、《清史稿》、《唐诗全解》……都还在吗?”那位文化程度并不算高的副主任对这个什么《备要》。《知录》的,可太不在行了,便只得回头去问身边的秘书:“在不在?啊?”

  “文香阁”是当初江南名士文征明建来送给金陵城里一位通海籍名妓的。此阁建来十分精妙。东西宽不足两丈,南北却有三四十丈长。纵向依次布置了厅堂榭园竹石池林,真可以用得上石涛的那句话:“搜尽奇峰打草稿”。其间自然少不了还要布置一座专供那位名技居住的闺楼。闺楼虽非镶金嵌银,通体只用楠木雕镂而成,却显得尤其华贵而淳厚。楼早改作藏书用。园子则被荒草野荆所累。副专员看中这里的一种意味,只让人收拾了最后一井那月洞门门楣上题有“宛在”两字的小院住下。三小间平房一间做了卧室。一间做了会客室。一间住了警卫员。并把检查组其他的同志,也安排在相邻的小院里了。

  房间刚用石灰水粉刷过。一桌一椅一个老旧的板箱式书柜,再加一个带蚊帐的大床。没有一件是多余的,没有一处不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军管会送来的那床大红团花锦簇绸面的新棉被,连同那条八斤重的新棉褥,都让他叠起来放在床脚边一张大方凳上了。他用的是一套他自己带来的被褥。一条套在军用黄布被套里的褥子,极薄极薄。一条铁灰色的军用毛毯。落雪天,最多也只允许再压上一件军棉大衣。他从来不许自己喝热水。从来不许自己在晚饭时吃荤腥。即便在允许自己吃荤腥的中午,也从来不许自己吃两只以上的荤菜。一般总是在炒青椒或炒葫芦瓜片时,稍稍地放进几片肉,或者蒸几条小成鱼。他从来不允许自己在十二点以前上床。

  上床前,他总要做一篇日记。日记本是他自己用毛边纸装订起来的。早上五点三十分准时起床。二十分钟跑步。五十下俯卧撑。还有一套独到的健身操:拍打全身。噼噼啪啪拍通了全身的经络血脉。切实贯彻中医的一个基本理论,通则盛。然后是一个冷水澡。拚命用干毛巾把全身擦红。再雄纠纠气昂昂地去吃早点。一杯冷开水。两个蒸山芋。或一杯冷开水,一大碗老麦牺粥。尽可能地再吸一个到两个生鸡蛋。他觉得鸡蛋里所包含的营养,用两个字便能说尽,那就是:全部。他还有一个习惯也是别人难以想象的,每月都要在月尾的那两天里,吃一点大黄,让自己彻底地泻一下。攻下泻火。清理。排毒。因此他总是感到非常通畅。非常兴奋。非常“自以为是”。不管是谁,只要跟他一起工作上几天,就会感觉出他身上自有一种非凡的魅力。的确吸引你。同时也让恨他忌他的人更恨他更忌他。非常想不理睬他但又常常想偷偷瞄他一眼。注意他一切动静。

  我走进他房间时,他已经让我的助手把我的晚饭送了过来。然后他挥挥手,把我的助手打发了,也把他的警卫打发了,让这寂静到不能再寂静的“文香阁”“宛在”小院东偏房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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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来向你们讲述随后一个小时里,在我和他之间发生的那一场我想激烈、但却怎么也没激烈起来的争论。这的确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但他始终取兵临城下之势,有力地有效地控制了这场争论。让这场争论在一边倒的情势下直至结束。

  在这一个小时零八分钟的争论中,只有十八分钟是用来谈谭宗三的问题的。也就是说,他只用了十八分钟时间,就在这根本问题上,把我“搞定”了。搞得我哑口无言。目瞪口呆。心如刀绞,却又无奈。他早在十多天前,就秘密派人来到盛桥和通海,调查谭宗三的问题。他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很快就掌握了某些我至今都没能掌握的重要情况。“人渣。”这就是他对谭宗三那样的一类人的最后评价。结论。“你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的问题要害就在,一直在同情着这个谭某人。你至今还没摆脱你身上那一点‘上海学生味’。你要明白你现在已经不是上海小弄堂里的学生仔了。不要总是让自己身上的那个‘上海学生味’左右自己。不要老是摆脱不了‘上海屋檐下’那点霉朽味儿。把你年轻的头颅伸出这个旧屋檐。太阳就在你面前。一定要明确,我们面对的是中国二千年来制造的一切污泥浊水。我们要清理。清理。不断地清理清理再清理。”然后他问我最近读些什么书。他告诉我,有两本书是一定要反复读的。一本是《联共(布)党史》。“这是我们唯一可借鉴的经验。所以得一遍又一遍地读。还有一本小说。读过《怎么办?》吗?”

  “读过。”

  “谁写的?”

  “车尔尼雪夫斯基呗。”

  “呗什么呗?不少人读书不记作者名。这是个很不好的习惯。你总算还不错,记住了这个作者的名字。这是个值得所有的人记住的名字。这本书你读了几遍?”

  “一遍。”

  “一遍?”他笑着叫喊了起来。“那我就郑重相劝,你一定得读一百遍。至少也不能少于九十九遍。”

  然后,他就从他随身带着的那个小书箱里,取出他那本开明书局出版的《怎么办》。书精心地用牛皮纸做了个新的封面。凡是破损的地方,也都用一种很薄的近似半透明的“米花纸”细心地粘贴平整。缺行掉句的地方甚至都用正楷毛笔小字一一补上。十几分钟后,他又突然把话题转向了他自己(而我这时,依然还着急着那个“谭宗三”。我想立即去找他)。他那么有兴味地激动地讲述着他自己。使我感到很多时间里,他其实是很寂寞的。特别内心是很寂寞的……

  这样,他整整讲了四十分钟。

  最后我唯一记住的是,他家原籍山西霍州府。那是个出煤、出羊羔馍、流行吃莜面饣合饣各的地方。也是当年黄帝大战蚩尤确立华夏胜局的主战场之一。那里的人习惯把“几个人”,说成是“几位人”。把“这个孩子”,说成“这颗娃”。把小女孩统称作“圪爪女”,把小男孩戏称作“夹尻的”。那里的乡民喜欢擂鼓。他们说黄帝打败蚩尤后,留下了一大批带血的战鼓,日后便化作了这里无数的“塬”和“峁’。也许还有那种叫作“岗”的东西。他们祖祖辈辈在这塬上和峁上种下了无数的小麦和莅麦。还有养麦开着连片的白花。淌过那清澈的汾河湾。又翻越那绵亘的西山吕梁。那年他父亲随着他祖父从山西来到上海。后来为什么再没回山西,他就说不清了。他也不想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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