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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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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宗三赶到“豫丰”,没有见到鲰荛,只见到鲰荛留在那里的一张便条。便条上说为了保险起见,他把新得到的这些材料,存放到另一个地方去了。“见条速到平沪商场宫家来找我。切切。”

  “这家伙,有病!”心急如焚的谭宗三扑一个空,恨恨地啐了一口,赶紧上车又往“平沪商场”赶去。

  所谓“平沪商场官家”,是鲰荛未来的“老丈人”家。说起来还真难以让人相信,这样一个“天才读书人”鲰荛,最后居然会找到这样一个“丈人老头”,又死迷住那样一个“弄堂千金”宫小红。也真可谓“冤冤相报,一物降一物了”。

  宫小红的父亲是平沪电影院的账房先生。

  平沪电影院坐落在当时还算是比较冷僻的上海西区。像那样的末流影戏馆,上海起码有好几百家。甚至还要多一些。它们大都地处偏僻的下只角。门前没有大马路。周围没有大饭店大商场。跟单开间门面的馄饨店茶叶店为邻。不等天色完全冷透,一只只糖炒良乡栗子摊头就已经在它大门口一字摆开。一到晚上,摊头上点的都是一盏盏丝丝作响的电石灯,同时发出一股老怪异的化学气味。但平沪跟别的那些三流影戏馆有一点不同,它坐落在一个跟它同名的商场里。

  这个平沪商场是由一大片低矮陈旧的小店家组成。商场和影戏馆同属一个老板。每天夜里,最后一场电影刚散场,还不到十一点,它已经像这世界上最疲惫最衰弱的一个老人,瘫倒在女佣人端来的滚烫的洗脚水跟前了。关掉最后一盏灯,大门口漆黑一团。留一地棒冰纸。几张说明书被踏进了烂泥浆里。几十年后今天的上海,电影院里不再卖说明书。但那时候是卖的。介绍剧情。介绍明星。印一两幅模模糊糊的剧照,或明星头像。最后留一点空地,再印上两句吉祥而又特别庸俗的广告语。一个半裸的西洋女人,咧着嘴,一手叉腰,一手撩开浴衣下摆,展示两条长腿上全体模糊的性感,代表一家连裤丝袜进口商社向您老全家恭贺新禧。

  鲰荛从小就收集了很多这样的说明书。满满一抽屉。或者还要多。他这样做,绝不是为了那些条由浅蓝或粉红点子组成的大腿。不是的。我这么说,并不是要把他矫饰成一个多么“儒道”的人,连模糊的或不模糊的大腿都不喜欢看。不。他看。准确地说,别的男孩子(或男青年)喜欢做的和必定要做的事,一般来说他都喜欢。有时只是没时间做。或不舍得在这种事情上花时间。没那么多时间。或者说,还没无聊到这种程度。他收集这些说明书是别有原因的。

  那时父亲还没被聘为教授。家里住的是祖父留下的房子,还得靠出租其中的一间,才能补上家用和他学费方面的亏空,甚至还不够。父亲在教书写书之余,还得厚着脸皮,去一些老朋友手里承揽一点文稿校对的活儿,贴补家用。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能再开口向家里讨钱去看头轮影院上演的每一部新影片。但是谈论评点每一部新影片,几乎是他就读的这所私立贵族中学同学之间最重要的话题之一。(往往是头大头轮影院演过,第二三天,这种讨论就会在校内火爆地进行开来。)他对外一直声称自己的父亲是“教授”,既不愿被排斥在这种火爆之外,也不愿让同学们看穿这么个“教授”之家,居然困窘到连头轮电影都看不起的地步。

  于是他想到花极少的钱买说明书。先了解剧情。再从报章杂志上读有关新片的文章,再读广告栏里张贴出来的新片剧照,再加上他奇特的联想、绝对出色的临场应变能力,他居然成了全校绝对第一流的“影评专家”。像谭宗三那样家里拥有几部电影放映机、从来是把新片租到自己家里来放映的富公子,听他吹电影时,也只有目瞪口呆的份。一直到父亲真的当上教授,翻倍地增发了他的零用钱后,他特地从枫径镇“丁义兴”买来二十只吃酒人最欣赏的“丁蹄”,烫了一大壶黄酒,准备了一长篇谢罪状,请来平日里经常在一起评电影的那些同学,向他们公布事实真相,并把辛苦收集了多少年的电影说明书,总起当众付之一炬,并大声诵读:

  “呜呼吁噫兮同窗罔极之情,助我信我兮爱惜弥殷。念之望之兮祈我高腾,愧余有负兮砚友之心”。

  演出了极为悲壮的一幕。把那些同学感动得一个个全都想起立默哀。

  周存伯张大然陈实一度看中平沪这块地皮,建议谭宗三,在这里为“联合投资银行”建一座高层写字楼,用意有二。一,在上海重塑谭氏集团形象;二,把谭氏集团的影响推进到沪西地区。也是开发西部嘛。

  经过“豫丰小班子”一再权衡,决定分阶段实施。由存伯负责此计划工程方面的各项事务;大然负责疏通市府区府军方警方青帮红帮白道黑道各方关系;陈实当然是沟通金融界和新闻界的关系。

  但最棘手的事,还要算跟平沪老板的交道。

  这平沪电影院和平沪商场的老板跟宫小红的阿爸是堂兄弟关系。讲起来,官小红的阿爸、那位“宫账房”,还是这位“宫电影”、“宫商场”的堂阿哥。当初是这位堂阿哥把堂阿弟从宁波乡下带到上海来学生意的。这位“宫账房”一度也发达过。在沪西地区小有名气。商场和电影院,最早都是他办起来的。后来染上了抽大烟的毛病,麻将台子上手气又不好,一输再输,不仅输掉了商场,也把电影院输在了麻将台子上,最困窘的时候,真正是难为情,居然“出矿’自己的“小老婆”给人做奶妈来为自己赚一点老酒钱和小菜钱。一张老脸真的只好塞到裤裆里去算了。这种苦日子一直过了好几年。逼到最后,总算戒掉了“抽”和“赌”的毛病。后来才知道,当初暗中出资从自己手里盘进商场和电影院的,正是那位被自己带出道的堂阿弟。堂弟瞒了他几年,就是要让他吃点苦,戒掉这些要命的恶癖。好在商场和电影院没落到外姓人手里。从此他就老老实实心甘情愿在堂弟手下做一名账房先生。倒也平安无事。四十五岁以后,还得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宝贝女儿。真是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

  但这两年,无论是商场还是电影院,却越来越不景气。不是上海做商场和电影生意的都不景气,而是这一个商场和这一个电影院不景气。

  照理说,电影院建在商场里,电影院为商场招徕顾客,商场吸引顾客去看电影。两者应该是如鱼得水相辅相成。生意应该做得比没有这个条件的商场或电影院更加火爆才是。

  为什么应该火爆,却没火爆起来?

  问题就出在这平沪商场太破旧了。太不上档次了。

  当初“宫账房”年轻,头子活,人缘好,用相当便宜的价钱从一位青帮朋友手里买下了平沪这块地皮,一时不晓得做啥才好,就盖了几间平房,租给几位到上海来做小生意的宁波同乡。消息一传出去,众多宁波同乡来找他。他就不断地盖些小平房租给他们。种种的小百货生意也就因此在这地面上做了起来。从衣帽鞋子,到针头线脑。香烟洋火。搓板脚桶。还开了一两爿小笼馒头店。一两爿相命馆。一两家南货店专卖宁帮糕点、糟醉士产。靠西北角,还开了一家混(澡)堂。都是一些实实在在、却又做不了大场面的店家。这种店家吸引不了大多数年轻人。而看电影的大多的又是年轻人。这样,电影院的生意越来越清淡,也显得越来越破旧。本来想看看电影再去逛逛商场的人,一看,这电影院那么破旧,也不来了。商场的生意也越发清淡。本该相辅相成的两者,现在反而相克相死了。

  宫账房站在平沪电影院二层楼上往下看,那些店家的屋头顶像一片旧鞋底。那时他就想到应该平仓“卖”掉这个商场,另谋生路了。

  但是,他做不到。商场电影院早已不是他的了。他当初就是因为头脑子大活,才摔了大跟头。现在再没有人相信他的点子了。虽然他这次的点子分明是对的,也没人相信。或者说,不敢相信。而拥有这商场电影院的那位堂弟当初就是靠“老实本分”才渐至殷实的。一辈子坚信,“老实本分”是唯一能帮助他们宫家摆脱困境的康庄大道。但他却不知,今天的上海,浑然跟几十年前不同。只靠老实本分,似乎已难以在生意场上渡难关求发达。两人为这件事也吵过几次。甚至拍过桌子红过脸。但每次,只要堂弟一揭堂哥的那张底牌,说他:侬聪明,有办法,当初为啥还要靠小阿嫂卖自己的奶水来赚侬的老酒铜钿?这位堂哥就再没话可说了。

  鉴于这种情况,“豫丰班子”的人考虑许久,居然把说动那位“堂弟”出卖地皮的重担,交给从来不出去搞外交的鲰荛头上。说穿了,这里的原因其实也简单。当时鲰荛正跟官家那位千金谈恋爱。“豫丰班子”的人都相信“特洛伊木马”的古训。凡事都可以从内部攻破。

  鲰荛自己也讲不清自己为啥偏偏会迷上这位“弄堂千金”。(三流影戏院老板的掌上明珠)。分明是个任性到了极点的小娇娇。只想困懒觉的小白狸。因贪吃珍珠米(老玉米)已然开始发胖的小馋猫。一个每天都要把一串桅子花白兰花挂在蚊帐钩上而不喜欢把它们戴在头上或别在衣襟上的女学生。这是个冷静下来想想几乎一无是处的女孩。要知道她上学期英语只考了二十八分。要知道,当年他自学英语,只花了半年时间,就能横扫圣约翰和复旦交大校园里那些天之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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