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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三天来,他一次又一次地站到窗槛前眺望“豫丰”(站在迪雅二楼的敞廊上,能很清楚地看到“豫丰”那一片猩红色的铁皮大屋顶),想象那里正发生着的和可能发生的一切。他知道经易门一定会起用周存伯去策划“豫丰”员工的倒戈。他听说经易门已经下令,只要“豫丰”的员工自愿,他将一律留用。条件极其简单,只要到“泰康”重新填写一份就职申请表就可以了。据说多数“豫丰”人都还没有去“申请”。他们还想见一见“三先生”,等“三先生”的一句话,才愿意做最后的决定。也有不少“豫丰”人对谭雪俦和老太太们的做法是否正派,表示异议,由此反而增加了对谭宗三的同情。还有人秘密致信向他表示慰问。这样的信件,每天至少可收到一封至两封。

  也有个别的人对这个突变的局面,向他表示相当激烈的态度。比如陈实,比如鲰荛。鲰荛的妹妹三月甚至给他打过一个相‘当慷慨激昂的电话。长篇的陈述后便抽泣得说不下去。虽然如此,总体来说,还是让谭宗三感到失望。就像上次经易门被罢免非没有在谭家花园内引发让人担心的动荡一样,这次他的突然失势,也没有在“豫丰”出现那种应有的“动荡”。绝大多数人都用一种忐忑的木然的平静,隐忍了局面的突变。不管他们内心是怎么看待这一次又一次的突变的,他们都一律地用“忍受”来对待了。都在等着看“下一步”,并根据将要出现的“下一步”,来一点点改变自己。而不是由自己立即去做出“下一步”来改变已经发生的这一步。那种群情激奋“高呼”“三三三三——”的场面仿佛已是隔夜的幻觉。是在肥皂沫里吹起来的七彩泡泡。

  那天谭雪俦坐着轮椅,由经易门陪同,到“豫丰”去宣布,从今以后,由经先生来跟大家“共事”。现场出现的只是一片异乎寻常的寂静。依然只有潮湿的东南风在排命搜刮那些生了锈的铁杆路灯灯柱。只有坐落在那棵朴树上的几只硕大的鸟窝还在大幅度地摇晃以表示自己对风的感受。当天晚上,迪雅楼里的电话铃声也没有像预料的那么频频不断。外地的只有盛桥方面的老宋和已去地区担任行署专员的老萨打来电话问了一下情况。陈实鲰荛各打来一次。(张大然亲自到迪雅来了一次,委婉、恳切、简略地谈了自己许多的无奈。看样子他是准备去“泰康”申请再就职了。)打电话来以示慰问的,更多的倒是那些女性朋友,比如黄克莹。比如三月。比如几位女医生。女演员。女记者。

  意外的是那个小姑娘黄畹町,也怯怯地打了个电话,说了两句宽心的话,还神秘地问,侬晓得我是啥人(口伐)?谭宗三答了声,晓得。她惊喜地叫了一声,真的?侬还记得我?!等到深夜。风便变得轻描淡写了。老黄猫从墙头上悄悄溜下,又爬上高高的香樟树,在它那些茂密的枝叶丛中悄悄地伸展开那根略嫌肥厚的腰背,遥望布道中的惠恩堂。没有管风琴。

  ……所以,对于谭宗三来说,似乎已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唯一还让他牵挂着的,便是那个“五十二岁”的大问号。他拜托鲰荛和陈实加紧替他查实。今天陈实打来电话,是不是又有所进展了呢?

  125

  但今天陈实急急忙忙把谭宗三叫到自己家,却不是为了那个“五十二岁”谜案。

  陈实喜欢摆弄电器。家里专门有一个房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无线电音响元器件零部件和工具。墙壁是用带有吸音孔的纸浆板装修的。各种各样的方棚(变压器)喇叭音箱扩大器电烙铁漆包线大大小小真空管焊锡万能表和示波器。再加上一卷卷一根根电源线声源线。跟随便哪一家电料行的工房间绝无差别。前四个妻子跟他分手,都有这方面的原因,无法忍受他的杂乱。但一开始时,她们却又都是因为了他的这一点“爱好”而被他吸引住的。

  上海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在场面上吃得开,回到家里又有很强的动手能力。这种动手能力又只能限制在家庭生活所必需的范围之内。超越了,她们就要跟侬“寻相骂”。甚至“打相打”。最近一年多,陈实热衷组装唱机听唱片。谭宗三经常到这儿来听他新搞到的唱片。在两面墙改装成的壁柜里,储存的全是经典名片。百代。百老汇。大中华。美盛。宝丽金。大西洋。等等。等等。最近他又结交了几个电工朋友,组装市面上新出来的录音机。前两天刚组装成了一部最新式的钢丝录音机,由这部钢丝录音机身上引出一件无法解释的怪事,才急着把谭宗三叫来,让他也一道来赏析此怪事。

  谭宗三匆匆驱车赶到陈实家。天还不算最亮。得知只是叫他来听一首从一部新装成的钢丝录音机里录到的歌,谭宗三真是哭笑不得。

  “兄弟啊,人家在火里,侬倒还在水里笃悠悠呐。”

  “侬还是听了之后再跟我翻面孔。”陈实是个精瘦的小个子。方脸。很脏的一部胡子。皮肤又有点黑。说起话来依然带一点浦东腔。他张开十根手指头,起码有六七根贴上了白胶布。这都是在使用电烙铁和挫刀时留下来的伤口。谭宗三早就讲过他,侬啊,活脱就像个工匠师傅。真搞不懂了,哪能会有嘎许多(那么多)女人看相侬这根浦东萝卜干的啦?!陈实嘿嘿一笑答道,这就叫,鸡啄米,鸭吃谷,各有各的福。

  陈实花了大半年时间装的这部钢丝录音机可以直接把收音机里的音乐录下来。不是通过话筒录声音,而是通过连接一根音频线,直接从收音机里把还是电波状的音乐收录下来。这种技术在今天已然很普通,但在当时,确实还应算是充满想象力的一种尝试。试录了三四天都很成功。鲰荛的妹妹闻讯赶来,也要录一个歌,录到一半,出了点问题,莫名其妙烧掉两只真空管。

  她急煞。赶到中央商场去淘了一圈,淘到两只旧货回来焊上。谁知道,出鬼了。再试录的时候,居然录到一些很古怪的声音。录到一首从来没听过的歌。电台里从来没播过。陈实反复听了好几遍甚至打电话到电台去问,电台方面斩钉截铁地回答,这肯定不是他们播放的,而且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首歌。他们让陈实再查一查波段和频道,搞清楚到底是哪一家电台播出的。陈实一查,发现这个频道上过去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任何电台。他当场有点呆掉了。最后又去查了一大堆资料,也没有查到。请三月来帮他查外文资料,也查不到。

  “少见多怪!侬查不到的歌就是怪歌?侬以为侬是啥?侬查不到的多着哩!”谭宗三忿忿,还在为陈实拿莫名其妙一首歌来打扰他而发恨。

  “可是连电台里专门搞音乐的人,也不晓得。”

  “晓得不晓得,又有啥关系?”

  “当然有关系。后来搞清了……”

  “陈老兄,侬不要发痴了。我今朝没有情绪跟侬搅这首歌……”

  “宗三,侬耐心点。假使毫无价值,我绝对不会来打扰侬。你听我讲下去。现在已经搞清,这首歌是二三十年后的一首歌。简直叫人不敢相信……”

  “神经病!”

  “真的。昨天晚上,我伲又录到这首歌。还录到一个这家电台播音小姐的一段话。她讲,这是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年流行在英国的一首著名歌曲……”

  “发高烧!这位小姐是啥辰光的人?她哪能会晓得二三十年后的事体?”

  “怪就怪在这里啊!听这位播音小姐的口气,她好像也是在一千九百七十一年……因为有一段话讲得老清楚的,她说,去年的这个时候,也就是一千九百七十年的夏天……”

  “是不是侬有啥朋友在电台里跟侬开愚人节玩笑?”

  “绝对没有。”

  “是(口伐)?”

  听陈实这么一说,谭宗三真有点“不寒而栗”了,顿时手臂上的汗毛管都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心里直打颤。他让陈实马上放这首歌给他听。听下来的确是一首从没有听过的歌。一种完全陌生的风格。几个粗哑浑厚的男人。但又肯定不是爵士。很会吹萨克斯管的谭宗三,读大学时就很熟悉起源于黑人心中的这种音乐,包括他们教堂里的那种圣咏。还有布鲁斯。但这一首肯定不是。它很让人动心。用查克·贝瑞(C.Berry)的话来说,这是一种“超越贝多芬,并把这一消息告诉柴可夫斯基”的音乐。

  再仔细听下去,歌中反复唱着:“Let it be Let it be……”其它歌词则有点含混,一时听不太清。这时,鲰荛激动万分地打电话来说,又找到了一批有关“洪兴泰”的材料。相当完整。要谭宗三立即回“豫丰”。谭宗三对陈实说:“侬马上替我把这首怪歌的歌词清晰地录下来,然后,马上送过来。”上车时,他把鲰荛的妹妹三月带走了。

  走出弄堂口,天色才刚刚大亮。卖马奶的乡下人牵着瘦弱的白马,还讲究地在马背上盖一块白布。摇动暗哑的铃挡。有轨电车从江湾五角场开出。雾正在散去。谭宗三让车夫先把三月送回家。三月下车时,回过头来看了谭宗三一眼,问:“为啥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跟我讲?”宗三一怔,忙反问:“是啃,我一句话都没跟侬讲?”“我哪能又得罪了侬这位三老板?”三月涨红了脸再问。久病的她不论遇到大事小事都好激动。一开口,脸就涨得通通红。“我真的一句话都没跟她讲?”谭宗三不想正面和三月发生什么冲突,赶快探过身,装着去问车夫。三月却板着脸已经下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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