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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我阿弟又怎么了?他活得老好的。要我为他啥?”许同兰急吼吼地打断经易门的话,又同样急吼吼地掩饰。

  “这几天,我派人去调查过侬这位宝贝阿弟的情况。他欠的那一屁股赌债和大烟债,恐怕不是侬和四姨太这几爿小店小厂能够负担得起的。谭先生和老太太们都不希望你们两位卷进这桩事体,又陷得太深。特别在谭家目前这个情况下,更不能授人以柄。无论如何先要顾牢谭家,其他事体将来都有办法解决。假使你们两位在这个关键时刻不懂事,犟头倔脑死不回头,老太太讲,侬这位阿弟就不要想再出巡捕房门了!”

  “我阿弟怎么了?你们把我阿弟怎么了?”许同兰紧接住八仙桌的台面,叫道。

  “侬阿弟怎么了,侬还不清楚?!”经易门突然变得非常强硬。这真叫在现场的许同兰、叫隔壁的黄克莹都大吃了一惊。许同兰知道黄克莹最近跟经易门多有来往,但她不愿黄克莹跟他多有来往,今天才特地安排了让黄克莹来看看经易门在她们谭家人面前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吃相”(模样),来打消黄克莹可能对这位经易门产生的好感。她的确怕黄克莹对经易门产生好感。她知道,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会对这种握有实权(或曾经握过实权)、又特别会做事、又的确做成功一两件所谓“大事”的男人产生一种特别的依赖感。她得知,经易门最近常找黄克莹。她很紧张。她不能让这一对鳏夫寡女再往近密处走。不能。不能。她受不了。

  如果说早一些日子,她看到听到他两常往一起去,还能让自己保持淡然的随和,这一段,她已经做不到这一点了。只要一听别人在议论黄克莹和经易门,她就得赶快走开。否则,她就会喊叫起来。她会手足无措。她就要淌虚汗。她就要恨自己,恨周围所有的人。这些人从来也没有来帮过她一把。她一直在躲开他们。她必须还得对他们微笑。她没法让自己像其他那些心里不痛快的姨太太那样,把自己的不痛快统统放在脸上,去跟谭家人闹腾。

  她也没法让自己像许同梅那样一心沉浸在生意经里去寻找另外一种快感,以此替代了身心的痛苦。她做不到。她唯有对他们微笑。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喜欢女人恬静。希望她们都能像一块傍晚时分晾在闷热的无风的阳台上的旧床单。但是,任何时候都保持恬静,容易吗?对任何人都做出得体的微笑,容易吗?而偏偏出乎她意料的是,今天经易门突然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强硬”。

  这时,屏息静气、完全被隔壁这场想象不到的争吵深深吸引住的黄克莹不留心碰响了一个什么东西。声音传到经易门耳朵里。多疑的他警觉地一怔,马上不说话了,疑惑地看看许同兰,又疑惑地看看传来杂声的那个隔壁房间,再冲到那扇隔扇门前,透过门上那一小方玻璃窗朝那边张了张,不知他看到了什么。也许什么也没看到。(黄克莹已躲闪开去。)但他还是站在那里犹豫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拿起摆放在桌上的那块白手帕,居然一声不响地就这么别转身子,走了。

  “这家伙今天有点不大对头。他想做啥?”黄克莹问。

  “我也不晓得……”许同兰疲惫地说道。

  “我去寻寻他。”黄克莹说着也要走。

  “侬去寻他做啥?”许同兰一听黄克莹也想走,马上显得非常失望,一时间心里堵得都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怔怔地看着黄克莹,好像受了许多的委屈,又有许多的迷惑似的。此刻她不仅显得疲惫,而且刚才在经易门面前曾有过的矜持自得、从容深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秀气的鹅蛋脸失去了往日的圆朗,刚才就应有的内疚,此时却伴随病态的苍白,一下流露得那么强烈。一分钟前的这位三姨太,在一分钟后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黄克莹呆住了。有时她真弄不懂这些有福气常年住在深宅大院里的人,为什么总要莫名其妙地做出一些一般人都不会做的傻事。

  “不要走……不要去找姓经的。不要去。”

  许同兰微红起脸,稍有些发胖的身子疲软地依靠在门边的高脚花几旁,索索地颤栗着。

  “我看他有点怀疑我……”

  “侬还怕他怀疑?”

  “不是怕不怕。总归应该问问清楚……”

  最近一段,黄克莹也明显感到经易门身上发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变化。这种变化,绝对不是用“他又起劲了”这种话讲得清楚的。前天的一次见面,他相当明确地告诉黄克莹,今后不要再跟谭宗三来往了。当时真叫黄克莹一个愕愣。愕愣之后,她一个本能的反应便是强硬地回了他一句:“侬哪能(怎么)样样都要管的啦?”经易门默默笑了一笑后,同样很不客气地回了一句:“请侬不要忘记,我可是付过钞票的。”这句话相当不给面子。黄克莹真有点受不了,马上站起来应道:“请侬也不要忘性太大。侬给的那些钞票,是叫我去接近谭宗三。”“听此言来,黄小姐的意思,好像是我应该另付一笔钞票才能请侬疏远谭宗三?这个,好办好办。”

  说着,他欠欠身,就要往外掏支票簿。黄克莹却冷笑了一下说道:“对不起,本小姐不是侬经家的一只算盘珠。侬想哪能(怎么)拨就哪能(怎么)拨。侬姓经的钞票再多,我现在不想奉陪了。可以(口伐)?”黄克莹一怒之下,匆匆拿起自己的手包和夹呢大衣,就离开了那个咖啡店。出了门,她又后悔。回上海这么长一段时间,自己应该弄得灵清,这些人在她面前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又地下;一会儿唱红脸,一会儿又唱白脸,其本意全不在于她。而在谭宗三。一定是这一向以来,谭宗三跟谭家门里某些“实力”派大人物之间,发生了什么很不愉快的事。这些“大人物”决定“收拾”谭宗三,暗中跟经易门做了什么交代。安排。心眼里没有那么多疙疙瘩瘩东西的谭宗三,也许还不一定清楚局面已经恶化。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为什么不趁机探问探问,摸摸底,也好及早提醒谭宗三。

  而这一段,谭宗三对她也是越来越冷淡,搞得她也是莫名其妙。无所适从。真不知怎么办才好。这种近似撕心裂肺的忐忑、惶然、不着边际、没着没落,在她从来的一生中,真的还很少出现。所以,当昨天经易门意外地又来约她时,她答应得非常痛快。却又没想到让三姨太搅了这一把,安排了这样一个真戏假唱的场面,不仅没有真正见上他,得到任何一点有用的情况,还让他带着不该有的怀疑,匆匆离去。假如不赶紧去找到他,做一点必要的解释和弥补,以后恐怕就很难再接近他。于是她决意要去找经易门。这样做,可能会让眼前这位三姨太感到非常伤心,那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但出门时,她还是拉着许同兰冰凉的手,特特地安慰了一句:侬就在这里安安心心等着我。时间不管再晚,我一定会回来的。

  105

  将近傍晚时分,身心都十分疲惫的黄克莹真的又回来了。只是她没能找见经易门。

  106

  “见到经大人了?”三姨太闷闷不乐,见黄克莹进门,只是稍稍欠了欠身,脸上却还是一副尴尬相;开口的第一句话里,就免不了浸出许多“老陈醋”的酸味。

  “没有……”依然还在懊丧中的黄克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懊丧。

  “不要客气哉。两个人开开心心谈到现在,还跟我讲什么‘没找到’。”三姨太嘿嘿地冷笑了一下。

  “没有找到就没有找到。我瞒侬啥?有必要瞒侬(口伐)?!”黄克莹突然叫喊起来,把这一个时期积累的怨忿不安,都一下发泄了出来。这突如其来的失控,吓坏了她自己,也吓坏了三姨太。

  “哪能(怎么)了?我做过啥对不起侬的事体,要受侬这样的气?”三姨太刷白了脸,陡地站起。眼泪也像溃逃的散兵似的,一起迸发。滚落。“我晓得他今朝也约了侬。我晓得这一向你们两个来往老密切的。我今朝就是要让侬看看、也让侬晓得晓得,这位刚死掉家主婆的经某人到底是个啥等样的东西。侬不要以为他做过我伲谭家的主事,就对他有啥想法,我明明白白跟侬讲,他不值得侬去为他花这番工夫。”三姨太叫喊着,扭动着,最后,绝望地哭开了。

  黄克莹真哭笑不得了。

  “侬瞎三话四啥呀!我跟他‘密切’啥?他不就是跟侬和同梅一样,想从我嘴巴里挖一点谭宗三的情况……我不过就是从他手里弄一点零用钱……”

  黄克莹柔柔地反驳,从大襟上衣的盘香钮扣上摘下手帕,走过去托起那张完全被泪水玷污了的脸,轻轻地擦。她觉察到,当自己的手接触到许同兰瘫软而温热的后背时,她总要过电般地痉颤一下,饮泣声也会骤然中止一会儿,并能听到她发出一声异样的低微的呻吟。过一会儿,她倒是不哭了,却在连连的呻吟中,紧紧地抓住她,并把整个上身都侬偎了过来。

  “不要去理睬这个‘经嘎里’(姓经的家伙)……不要理睬他……”许同兰抓住她的臂膀,不停地喃喃。眼眶里依然湿润润的。

  黄克莹忽然也想哭,为所有这些让她无奈的“莫名其妙”和突如其来的变故。

  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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