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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两个房间之间本来就有一道门相通。这道门的上半部镶有一小块玻璃窗格。窗格上虽然拉了一块白布帘子,但黄克莹还是可以很方便地从帘缝中看清楚隔壁的动静,同时也可以一点不费劲地听到发自隔壁的声音。

  但好长一段时间,隔壁都没有动静。也没再来别人。黄克莹觉得无聊了,假如只是许同兰跟经易门这两个在大小事情上都一本正经的人,有啥“西洋景”好看?

  忽然间,她的心怦怦乱跳起来:该不会是这位刚死了夫人的经先生想在同兰身上动啥歪脑筋,占啥便宜?

  不。不会。黄克莹忙否定了自己这种“无耻”的猜测。过去,黄克莹特别讨厌、也特别惧怕这个长得又难看、偏偏还什么都要管、什么都在管、也的确把谭家的什么都管住了的“大管家”。她恨他。她总觉得,不是他在暗中搅弄阻拦,谭宗三绝不至于只敢亲她的鞋子,连她的房门都不敢跨进一步。但这一段日子多次的接触,使她看到了他身上那种在别的男人身上所少有的认真,少有的勤谨,少有的言必信,行必果,少有的忠诚(即便遭到谭宗三那样不公正的对待,夫人又因此而自尽以后,他还那么样子处心积虑地在为谭家着想),以及少有的刻苦,少有的勇往直前一意孤行……所有这一切,在黄克莹眼里便构成了一种特别的“威严”。特别的吸附力。

  黄克莹向来认为,上帝造出男人,就是为了要他们到这世界上来做事的。他们必须具备那种让女人感到威严的品性(当然又得知道怎么去心疼女人)。男人之所以是男人,决不是因为他们能够站着撒尿。对于所有那些既站着、却又不肯吃苦做事、还白担着一份“大老爷们”荣耀的人,她一直想对他们大叫一声,嗨,老老实实给我蹲下吧。或者说,让开,看我怎么站着!

  这个经易门最近频频约她见面。这种见面,很少超过二十分钟。找个很偏僻的咖啡馆,茶馆店,酒楼。一个不那么干净却很背静的包厢,雅座,里间。在他夫人出事以前,跟她见面连寒暄都没有,开门见山就谈正题。夫人出事以后,他显得有些气闷,阴郁;谈完后,他总要再默坐一会儿,寒暄一句或两句。但也只此而已。尔后马上掏出支票簿付酬金;最多再客气一句:“还想吃点啥(口伐)?”就走人。只有一次,也是在夫人出事以后,谈完了,也付过酬金了,支票簿已经收回到皮包里去了,他却久久不离座,也久久不说那句客气话,只是在手里抚弄着那支签发支票的派克金笔,不做声。对这种场面老有经验的黄克莹以为这位仁兄是想请她下一次馆子,解解心头问,一时又不好意思开口,便微笑着主动提了个醒:“怎么了,还有别的安排?”没料想,这一提醒,他反而有点紧张,忙收起金笔,慌慌地反问黄克莹:“耽搁侬辰光了?对不起对不起。请侬先走一步。我想再吃杯茶,坐一息息……”

  她只得先走了。老实说,那天她走得还真有点失望。

  这样一个平时为人做事已经认真到刻板的人,对黄克莹这样一个谭家门外的女人,都不敢动一根小指头,很难想象还会对谭家门里的姨太太有啥非分之想非分之举?

  不可能。

  果不其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隔壁一点声音都没有。那样一种死寂,让黄克莹透不过气。她提起脚跟,悄悄凑到帘缝跟前看了看,只见他们两人隔着一张八仙桌,相对闷坐着。许同兰脸上淡淡地游动着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有恃无恐地看着经易门。那位经先生呢,就像是一个偷吃了冷饭团的小孩,低头坐在自家“老娘”面前。

  黄克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那位她熟悉的经先生?那件深藏青颜色的冲泰西缎夹袍子哪里去了,为什么要换上这样一件半新不旧、皱皱巴巴的葛布长衫?那双喜喜底的小方头蓝云黑牛皮皮鞋哪里去了,为什么要换上这样一双半新不旧、手纳千层底黑布圆口布鞋?穿在长衫里头的那条烟色派立斯西服裤哪里去了,为什么要换上这样一条中式粗洋纱黑布裤?他那个出门从来不离手的公文皮包哪儿去了,还有那支经常用来给她开支票的派克金笔呢,为什么要换了这样一支国产黑粗杆的关勒铭钢笔,还要像一个小学教员似的把它插在长衫衣襟上?只有一件还是老样,那就是那块白手绢。

  第一次看见这么个既刻板又生硬的黑瘦男人,手里老攥着这么一小块白手绢,她暗自窃笑过,但也为他居然能有这样的癖好,而感到意外。他常常下意识地整理这方白手绢。总让它保持应有的平整。整理手绢时,他总是那样的专心,脸部的表情显得特别温和,手里的动作,以至周身的每一个关节都会显出一种少有的谐调柔媚。

  黄克莹的意外,当然只能说明她对经易门还缺乏全面深刻的了解。经易门在谭家人面前从来都不穿绸缎绫罗呢绒。他一家人在这一方面都非常讲究。也就是说,他在必须十分尊敬的人面前和可以向对方表示一种傲视或平视的人面前,穿着是绝然不一样的。经易门从小就受这样的训育,不能随意对待这样的细节,必须要有区别。他被告知,在一个好管家眼里,没有一件事是小事。即便是真正的小事,你也得把它当作大事来做。

  但这时,他却紧紧地把那块白手帕捏在手心里,脸色灰白青黄,整个拱起的背部都在发出一种无法自禁的颤栗。两眼微闭。鼻尖上冒着点点滴滴虚汗。

  天哪,那个“威严”、“自信”、“刻板”的经易门到哪里去了?!!

  “听说侬今朝约了黄克莹。为啥又来寻我?”许同兰开口了。

  “……”经易门只是慢慢地摇了摇头,好像有许多的难言之隐,没有作声。

  “听说在今朝寻到我这里之前,侬已经寻过谭家门里不少人了?”

  “……”经易门不置可否。

  “侬已经不是谭家管事房的主事人了。侬这样瞎起劲,做啥?”

  经易门犹豫了一下,突然抬起头问道:“三姨太怎么会晓得我经某人这么多事体?”

  “这,侬就不要管了。”许同兰洒然一笑。

  “是黄克莹讲把侬听的?”他突然问。

  “我告诉侬,不要追问!”

  “三姨太,谭家现在已经到了半步都不能再走错的要紧关头……”

  “这跟侬有啥关系?”

  “我经家三代人是吃谭家的饭长大的……”

  “但侬这样管,叫我伲不开心!”

  “要管好一个家,当然不可能让所有的人都开心……”

  “侬倒还蛮有理由?!侬现在已经不是谭家的管家了。侬现在连豫丰别墅的门都进不去!”

  “豫丰?嘿嘿……”他突然冷笑了两声。

  “‘豫丰’又哪能(怎么样)了?”许同兰问。

  “‘豫丰’蛮好……‘豫丰’蛮好嘛。”滑头的经易门也觉出自己不该说漏了嘴,忙又设法圆回来。

  “喂喂喂,‘豫丰’到底哪能了?讲话怎么只讲半句的啦?!”

  “三姨太,请侬相信我经某人。经某人从来不做不应该由他来做的事体。他今朝居然狗胆包天,寻到侬三姨太头上来谈一点事,要惹侬一点不开心。就肯定不是他自己的意思……”

  “啥人的意思?谭宗三的?谭雪俦的?”许同兰穷追不放。忽然间,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下站起来叫了一声,“喔,我晓得了,是老太太老老太太们在背后寻过侬了。是她们叫侬又来管这个家了,是(口伐)?侬讲呀?”

  经易门却迸住劲,再不肯作半点正面的回答。

  “肯定是这帮老太太……没有别人……”

  “请侬不要瞎猜。没有人讲过是老太太们叫我来寻侬的。”

  “好了好了。不要把我当三岁小囡了!不是老太太、不是谭雪俦,谅侬经易门自己也没有这副胆量!”

  “这几天我想帮三姨太把你们在老北门大南门小东门做的每一笔生意仔细整理一遍。”

  “要侬整理啥?我做的生意跟侬有啥关系?跟谭家有啥关系?”

  “三姨太,侬这个话讲得就有点过头了。怎么好讲跟谭家没有关系?连侬人都是谭家的……”

  “放屁!我人是谭家的?侬去问问谭雪俦,我是不是他的?!”

  “这能怪谭先生吗?这桩事体别人不晓得,我还不晓得?当初是侬自己提出不跟他同房的,现在再来怪别人,这个样子,不大好吧?再说,后来侬跟谭先生是不是真的一次都没同过房,这个话恐怕也不大好讲……”

  “侬看见我跟姓谭的同房了?侬看见了?看见了?”许同兰大红起脸步步进逼过去。

  “三姨太,谭先生和老太太们让我转告侬一句话,他们完全能够体谅侬和四姨太的一番苦心。你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的那个宝贝阿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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