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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哦,男人。做一点事情出来让大家看看吧。你们站得直。你们挺得起。你们托得住。你们是太阳。太阳……太阳……太阳……木凸……木凸……木凸……

  当然,那天晚上葛家老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一生竟然会彻底坏在了黄克莹手上。当时,当他把手战战兢兢地伸进蚊帐,一点一点地触摸到黄克莹那使他心猿意马许久了的“胴体”上时,发现她居然没有反抗,只是微微地颤栗了一下,便再不动弹。意外的惊喜甚至让他猛地缩回了手,稍稍定下心来仔细端详。凭着从小窗口泻入的路灯光,他看清只穿着亵衣内裤的黄克莹仰天躺着,而且分明是醒着的,只不过“羞怯”地向床里扭转头去,“绝不好意思”地紧闭着眼睛,咬住嘴唇。她为什么不反抗?难道在……等待……等待?等待着他的触摸?哦!!一阵无法按捺的激动,使他整个上身都倾进蚊帐,并索性提起一条腿跪在床边上。看哪,经过蚊帐过滤的光线这时显得那么的柔和缥缈,越发衬托勾勒铺叙出黄克莹那本来就精美的躯体上全部的动人心魄之处(虽然稍稍嫌瘦弱一点不过那也没啥)。

  他真不知从何着手了。他颤颤地伸出一根被烟熏黄了的手指,轻轻地、轻轻地从她全裸着的浅浅长着一层汗毛的手臂上划过。他想先逗得她笑了,再抱起她。他相信她会笑的,或者再表示一下羞怯,哼一下。他想到了一切,唯独没想到的是,当再度去触摸时,却引发的是一声杀猪般的嚎叫。而且是连续的惊天动地的叫喊:“抓流氓啊……抓流氓啊……”他没有看到,在黄克莹靠床里的那只手上,早暗自攥住了一根灯绳,并把它延长出去,连接到原先的灯绳上。发出惊叫的同时,她用力拉亮了灯。她还事先联络了家里所有反对这位“老二”的人,甚至包括老三夫妻两。灯亮的瞬间,全家人都赶到。包括老二自己的老婆。

  而且第一个冲上去揪头发扇耳光的,便是她。他无话可说无账可赖。因为此刻的他还半跪在“阿嫂”床边上、大半个身子还钻在“阿嫂”的帐子里。而几近半裸的“阿嫂”已完全被他“惊吓”得面无人色,声嘶力竭,欲哭无泪。更厉害的一招是,黄克莹事先还通知了隔壁邻居,请他们今晚警醒着点,万一听见葛家有啥动静,务必冲过来帮忙。所以这一晚上过后,老二便担着“乱伦”的罪名,在整条街区都“臭掉”了。虽然在左邻右舍的心目中,他这个人原本就不香。捎带着要提一提的是,当晚老三夫妻两捎带着用木棍敲断了他一条腿打聋了他一只耳朵,稍稍地出了一点气。他还不敢去报警。

  事后,黄克莹觉得自己必须离开这一家人了。为女儿着想,她也得离开这个家。她没法再顾及肺上即将出现第四个空洞的丈夫。她甚至都没到老人面前去告别,就带着六岁的女儿去了那偏僻的盛桥镇找另一位姑妈。少临的病亡通知是她走后的第二个月寄出的。但不知为什么,整整过了半年才收到。等她莫名其妙地又回到这幢老式的弄堂房子里来取少临留给她的那点少得可怜的“遗物”时,她看到天井里那只最大的水缸上依旧贴着那一幅对联,“皓月描来双燕影寒霜映出并头莲”。只是那条横批“蓝田种玉”,不知什么时候让谁撕走了,原来的位置上,只剩了一点浆糊干巴的痕迹。

  也许无须再来絮叨牙科诊所的那位陈老板了。这是她在遭遇谭宗三前曾“可怜”过的最后一个男人。那天跟许家姐妹谈过后几小时,黄克莹就向他提交了辞呈,并买好第二天的轮船票,准备回上海。陈老板让她弄得措手不及。侬总归要给我点时间,让我找一个能替换侬的人。侬姑妈介绍侬来的时候,讲侬最起码也能在我这里做一年。侬应该晓得,我这里全指望侬哩。现在侬讲走就要走,哪能办?老板喜欢吃粽子。每天早上都要剥两只赤豆粽子蘸蘸糖。这时候傻张着两只粘答答的手,万般无奈地看着黄克莹,嘴唇边还粘着几粒糖屑粒。

  黄克莹稍带歉意地笑了笑,随便编了几条理由敷衍。尔后就数了数老板无可奈何地递过来的这个月的薪水,发现老板有意多给了几十元。她犹豫。要不要还给他?这位刚满四十岁的陈先生,几个月来待她的确不错。专门为她粉刷了房间。知道她不吃辣,特地吩咐自己那位湖南籍的老板娘(据说是他大学里的同班同学)炒菜时少放或不放辣椒。知道她晚上早睡不了,早上又早起不了,还特意推迟了诊所上午开门的时间。按说她是护士,打扫卫生清理污物桶搬运药品柜等活路,理所当然归她。可是陈先生却一一地都“屈尊”抢先做掉。

  弄得日常就多病乏力的老板娘,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里更是六七个醋罐一起打翻。有一天,镇上请来一个锡剧班。据说班子里的头牌花旦年轻时在上海天赡舞台也挂过头牌。戏票顿时走俏。一个礼拜的票,两三天工夫全部卖光。老板晓得她喜欢听戏,花好大一番周折,弄了两张日场戏票,让她带女儿去散散心。说是由他一个人来顶门诊。真不巧,到戏院里刚坐下,开场锣鼓正敲得闹猛,“老朋友”提前来了。小皮包里又没带够手纸。只好匆匆退场。匆匆回诊所。

  诊所关门。赶快回到自己住的那幢本地房子楼上。刚要推门,却发现门口放着一双大得出奇的男鞋。再仔细一听,房间里果然有人。一惊就要叫。又发现那双男鞋非常眼熟。再一看,好像是老板的。她稍稍定了定心,从虚开的门缝往里张了那么一眼,果然不错,就是他。

  老板僵直地坐在她那张铺着白床单的大床边匕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床前的那只五斗橱。脸色鲜红。傍晚的阳光燎着贪婪,从雪白的墙壁上反照到他脸上,显出一种从未见过的由自虐而获取的平静和自得自足。房间替她重新整理过了,也细细地擦拭过了。充满了异样的碱水和芦灰水的气味。房角落里还残留着一堆堆相叠相加的肥皂泡沫。虽然不能说纤尘不染,也是雅净有致。连女儿扔得满地的小画书也都给一本一本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而最使她感到难为情的是,今天一早她和女儿换下来的内衣内裤袜子,他都替她们洗了,押拉得平平直直地晾在透过那根细麻绳而射人的晚霞中。

  她当时真是无地自容,真想冲进门去,狠狠地踢这个无聊而又自作多情的男人一脚,让他趁早滚开……但没等她发作,只见他纵身跳起,拉开五斗橱上所有的抽屉,兜底翻寻,然后又把她放在衣柜顶上的那只旧皮箱抱下来翻找。显然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尔后又一一地把东西复归原位。他在找什么?最后,他在一个镜框前站住。镜框里陈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她和妮妮的合影。另一张是她单独的半身照。两张照片都是在澄衷疗养院的花园里照的。一座假山。一池浅水。还有一架攀援中的紫藤。

  天热。她脱了鞋。光脚站在浅水里。现在甚至都想不起来,那天为什么要脱鞋,怎么会那么放肆。也许,从根本上说,她一直就是个“放肆”的女人。但脸上还是有许多的忧郁,许多的疑虑。他匆匆取出那张她单人的照片,赶紧走了。走到门口,似乎又没那个勇气真的把照片拿走,呆呆地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最后还是把照片放回了原处。

  第二天他没到码头上去送行。甚至都没到这里来跟她告别。一早,他那位多病的夫人来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只是为了收回她这间房间的门钥匙,并把她忘在诊所里的一些小零碎东西,如梳子毛巾雪花膏香肥皂之类的,又给她带了来。还给她母女两叫了辆黄包车。她两上车时,她还很亲切地摸了摸妮妮的脸,很亲切地说了声,妮妮再会腥。只不过自始至终没提陈先生。黄克莹也没问。到了码头上,旅客特别稀少。轮船远远地停在几百米开外的海面上,等待小舢板一趟又一趟地把船上的货和客人运回岸。然后仍通过这些舢板船,把要运走的货和人,一趟又一趟地送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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