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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老二这个人,阴。整天西装笔挺。皮鞋锃亮。长头发从耳朵后面包下来。这一向,他一直背着自己的老板,在做自己的西药生意。(利用老板的进货销货渠道,利用老板的银行信用和在同业中的信誉,办自己的“地下药房”。)其实他在经济上已经蛮兜得转的了,完全可以独立出去公开领一张执照自己开一家药房放开手脚去赚。在住房问题上,也完全用不着跟做小职员的阿弟争老辈人留下的这间房间,完全有这个实力到外头去顶一套公寓房住住。但他这个人,就是喜欢这样暗做,他觉得有劲。不花自己的钱,却又能赚到别人口袋里的钱。

  聪明的脑袋使他常常能占到许多别人占不到的便宜,也为自己报了许多必报的“仇”。这常常使他神清气爽、踌躇满志,却也使他常常拘困于眼前的一点小便宜上,而做不成真正的大场面。对付女人也是这样。他喜欢女人,但又不想破财去勾搭那些必须用钱去开路才能勾搭得到的女人。也不想费特别大的功夫,去勾搭那些特别“遥远”的女人。他觉得那样做太费精力,太不合算。所以他总是只从已经来到他身边的女人身上着手。不管她是谁。

  不久,黄克莹就发现,这个老二经常在她房门口偷听偷看。那时候,少临因为肺部出现空洞(两只),已经住到澄衷疗养院去“等死”了。“等死”这说法,出自老二。他这个人讲话有时候特别恶。但有时又不能不承认他讲得特别准确。)黄克莹一个礼拜去看少临三次。有女儿要照看,不能天天去。当然,按名分,她是应该天天去的。少临隔壁病床上的人的太太就是天天去的。少临也非常希望她能天天去。但是每当克莹真的对他说,我明天还来,好吗?他总是连忙回答,不要了不要了。侬已经老辛苦了。真的老辛苦了。在家陪陪阿爸陪陪女儿吧。可是当克莹第二天真的不去了,他又怨恨,自卑,失望和沮丧。

  不知道为什么,黄克莹也不太想天天去。

  澄衷疗养院的路不大好走。澄衷疗养院后头一根大烟囱有八九层楼高(?)。澄衷疗养院周围的河浜里长满千丝攀藤的浮萍。几幢水门汀的住院楼,四四方方,冷冷清清。一只只小窗口呆呆的像死鱼眼睛。十几棵黄杨,六七棵棕榈,都充满着一股浓痰的腥气。

  不到澄衷疗养院去,做啥?

  家里本来有一只收音机好听听申曲独脚戏。但老二一上班,就把插头拔掉,把收音机锁进他自己的衣橱里。理由是怕她们不会用,触电。实际上是不舍得让她们用。家里新装了一只电话机。但只要电话铃一响,他总是抢先奔过去接电话。假使是某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打进来的。他马上装出一副女人腔,跟人家招讪,一旦问清楚对方是找黄克莹的,马上恢复男人腔,破口大骂。侬晓得她男人住医院不在家打电话来吃豆腐?勿二勿三,搞啥名堂?!想到这里来“拓”(占)便宜,装错样头哉!后来就再没有男人打电话来找黄克莹。后来她实在寂寞无聊,便从《新闻报》广告栏里找了个线索,花了十二元五毛钱报名费,去王家宅一家绒线编织学校学织绒线。被他得知。

  第二天他就赶到王家宅,把这笔报名费讨了回来。他说,这种地方侬好去的?什么样的女人男人都有。还是少去去为好。不要让大哥在医院里不放心。有一段时间,他索性不上班,就是去上班,也过一个钟头就溜回来巡视一番。她去小菜场买小菜,稍微回来得晚了一点,他就会在后门日,把着小菜篮,没完没了地盘问。算账。有一次,黄克莹实在受不了了,就大声地问他,我是侬啥人?是侬老婆,还是侬阿嫂?要侬这样管?!他一本正经答道,侬是我葛家人。我就要管!

  是的。葛家人。黄克莹嫁到葛家来的时候,这幢新式里弄房子已经很旧了。老头子已经走不动路了。小小的天井里已经堆满了旧木板。还有几只让黄克莹一看就要心烦的大水缸。大缸曾用来养水浮莲。腊梅。也曾贴过这样的对联:“皓月描来双燕影寒霜映出并头莲”。横批“蓝田种玉”。

  97

  老二最讨厌晚上不洗脚不洗屁股就上床的人。一过九点半(他决不允许有人在这以后才上床),他就会挨着门地催促检查。大声地叫嚷:“汰脚汰屁股。汰脚汰屁股。”连他十六岁的女儿和三十八岁的女佣人也决不放过。当然不会放过黄克莹。只是在她门口喊叫,声音没有那么粗亮,腔调也不像对别人那样生硬。敲敲门,问一声:“侬认过了吗?”他为瘫在床上的老父亲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为他洗脚洗屁股。他不愿让家里其他女人为他做这件事。他在搬动老父亲时,就像掼一只烂冬瓜。好在,不管他怎么对待老人,老人都不作声。开水烫破了皮,也不作声。

  在这以后,到熄灯,有半个小时时间,他必定要集合了全家人,为他包装散装的药片药丸,按他规定的数额分装到一只只药瓶里去。他希望家里老老小小每个人每天都为他尽一点义务。报答他在外头辛辛苦苦赚钞票养活大家。他倒并不在乎侬在这半个钟头里能为他装多少,他只要这一点心意。

  这种时候,他总坐得离她很近。有意无意用他的脚在凳子底下去碰她的脚。有时还轻轻地在她脚面上踩一下。会意地看看她,笑一笑。有一次突然相当用力地踏她一脚,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或者还要哈哈一笑。每逢这种时候,他总是在给大家讲一点他认为最重要的东西。比如怎么听弹词开篇才能听出名堂经来(其实在这方面,老头才是真正的专家)。比如弹同名家蒋六仙到底是男还是女,或者深入讨论一下他(她)到底会不会是“雌孵雄”(二性于)。又比如肺热阴虚的人为啥性欲特别强特别喜欢近女色为啥又特别容易死得快。比如比如比如……嗓门宏亮,底气十足,讲到得意的时候,他一定会连人带嘴巴都凑近过来,两只手或一只手就有力地按到黄克莹的膝盖头上,哈哈哈哈……捏一把。但从感觉上来说,却比那位上尉军需差点劲。他捏不出乌青块。力道不足。

  后来就发现他偷看她洗澡。不止一次。她把门缝都堵住。他又剔开。她觉得再不换门上的锁,要出大事了。就连换了三次房门锁。三次,他又换了回来。最后他发脾气。谁让侬换房门锁的?换锁为啥不跟我打招呼?侬现在厉害了。是不是?有本事侬搬出去住。走呀。走侬的。

  她真想撕破面孔,跟他辣辣地大吵一场。并且真的搬出。她收集报纸上租房广告,也到电线木头上去寻找。他发觉后就阴笑地对她说,要搬,好啊。那样子,大哥的住院费、药费、营养费、特护费,我就不管了。侬自己想办法去付账。账单就在你弟媳妇的五斗橱抽屉里放着。侬统统拿走。大哥肺上已经烂出三只空洞了。现在正在烂第四只。侬这个样子一闹,正好帮他烂下去。五只六只七只八只。好得很嘛!侬走呀!

  后来有一天夜里。是夏天。热。她睡不着。她心烦。她必须烦。这一向她总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脱光,只剩一点胸衣和白色的紧身内裤,四肢八叉地躺在床上,撩开蚊帐,让自己正对着那隐隐约约在窗外云缝里游戈的小月亮。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脱光自己;但她就是要脱光自己。让月亮照着自己。她甚至希望(渴望、切望、贪婪地恶毒地盼望)对面人家的阳台上真出现那么一两个、甚至三四五六七八个人,向她投来千百种锐利的火爆的粘稠的无所顾忌的(哪怕是强取豪夺般的)但又必须是很陌生的窥视逼视。(实际上,对面阳台上真冒出一点什么动静,她却又赶紧放下蚊帐,赶快躲进暗处去了。)到后半夜她迷迷糊糊刚睡着。门锁咔嚓一声轻响,把她昏然惊醒。

  开始,她一愣,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门被轻轻地推开,一条黑影轻轻地轻轻地移到了她的床前。她看不清楚。也不敢动弹。那黑影走到床前很近很近的地方,便一动不动地盯视着半裸的她,还在粗粗地喘气。她冒冷汗。全身发木。脑袋也发木。想叫,叫不出声。想动又不敢动。当那个不速之客把黑黑的脑袋慢慢伸进蚊帐里来的时候,她几乎完全吓晕了过去。一抖一抖地抽搐起来。他却在那里深深地吸着……吸着她帐子里的气味。吸着。吸着。吸着。然后就把手伸了过来。

  她没有动弹,甚至都没有把张着的腿合拢来。她忍住厌恶,忍住羞愧,忍住坠向深渊的绝望,忍住全部的颤栗,咬紧了牙关。她看不起正在摸弄自己的这个人。但一想起自己的丈夫,却让她更寒心。眼前的这个人无论怎么坏,总还有个自己的主意。他总还在想做点什么。他总在进攻。对着某一个目标。昨天她去澄衷。本来想跟少临哭诉一番的。她知道肺上正在烂出第四个空洞的他,是不会有什么办法来帮助她的。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哭诉(倾诉)对象。让她痛痛快快地倾诉一番。

  剩下来不管有多少苦头,她自己会去默默地尝试的。但少临却觉得自己连这样一个“倾听”的角色也无力承担。眼不见为净。不知者不为罪。除了这两条以外,他现在还有什么样的“精神堤岸”能防御得了那铺天盖地向他涌来的恶浪呢?只能如此啊。他哀怨地拒绝了。他闭着眼,不住地但却是缓慢地虚弱地摇着头,向黄克莹恳求道,不要跟我讲了。求求侬。不要再跟我讲了。不要讲了不要讲了……我不要听……不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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