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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犹豫了这么长时间,我觉得还是应该跟你们把事情说说清楚。否则真的非常对不起劳爷……也对不起……对不起你们这一趟又一趟的辛苦。所以,今天你们即便不找我,这几天里我也会找你们好好地聊一聊。当然,我只能谈谈我所了解的劳东林。这里难免就会有些以偏概全,也可能会有顾头不顾尾的现象。另外,我声明一下,今天我带了个录音机。这样一个正式的谈话,我也想留个底,完全没有别的用意。如果可以的话,我就开始录音了。”这样,寿泰求很平缓地,显然又是很有准备地开始了他长篇的忆述。

  “我和劳爷是好朋友。一个老警察和一个年轻的大型国有企业老总居然成了好朋友,而且是非常好非常好的朋友,也许会让你们感到有些奇怪。但我俩的确是好朋友,而且是属于那种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好朋友。我不需要他替我上局子里去捞人,也不需要他托人去替我买驾本儿。他也不需要我替他在厂子里安排亲戚就业。双方都没有任何实际利益的需求。双方都不在对方身上‘寻租’。这种关系,现如今很难得。所以说,我一直挺珍惜我们之间的这点关系。先说说我俩是怎么认识的吧。其实我俩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也就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那时候我们二分厂出了一起命案,有个老工人在上夜班的路上,被人捅死在厂外一个废弃的排水沟里。劳爷奉命来破这个案,我们就认识了。从表面上看,他跟别的刑警没啥两样,外粗内细,外冷内热,说话做事还稍稍端着一点架子,有时一张嘴还挺冲人。初一接触,的确让人不太能接受。但往深里一接触,我觉得他这人心里真有玩意儿。这个‘玩意儿’,我指两个方面。一是他业务上确实行,也就是说他手上那点活儿确买漂亮,让人不佩服都不行。就说我们二分厂那个案子,原先是市局刑侦大队的人在破。折腾了一个来月,没整出啥头绪,他们才把劳爷搬来了。那老工人被捅死后,被塞进一个蛇皮袋,丢在那排水沟里的。大伙儿一致认为发现尸体的地方不是作案的第一现场这方面我是个大外行,不懂。据当时刑侦大队的同志们说,找到第一现场,对侦破这个案子至关重要。是这样吗?”

  “是这样。”邵长水答道。

  “弃尸现场周围是繁杂的居民区。全是六七十年代建的工人住宅区。当年住的都是厂子里的工人。现在,居民成分就很复杂了。相当一部分都成了出租房,清一色预制板结构的简易楼。街道狭窄,楼群密集,人口密度极高,旁子的隔音条件相当差。因此,他们判定杀人的第一现场不可能在附近。在这样一个区域里杀人,再移尸,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组织了大量警力在方圆五公里范围内排查空房、黑出租房、违章建筑旁……真是费了老大的劲儿,一无所获。于是准备把排查范围再扩大到方圆十公里。但这一扩大,工作量可就得翻好多倍。这决心非常不好下。正在犯难的时候,劳爷来了。劳爷仔细研究了现场勘查记录和遗留的物件——那个装尸体的蛇皮袋和捆彝尸体的绳索。他告诉市局的同志,就在方圆五百米的范围内查吧,大概齐,能有个八九不离十。

  市局的同志听他这么说,太吃惊了,不敢相信,但又不敢不相信。试着去查吧。不久果然在离弃尸现场并不太远的一幢简易楼里找到了杀人现场。后来劳爷解释,他是从装尸体的蛇皮袋和那根捆绑尸体的绳索上得到启发的。他在仔细查看后,发现这个蛇皮袋的拉链是坏的,袋上还有破洞;而用绳索捆挷尸体时也捆得相当草率。丢尸现场是闹中取静的地方。但握周围的居民反映,案发当天晚上,并没有听到汽车声,因此凶手移尸时使用的运输工具可能是自行车或其他的人力、畜力车。如果运用这样的运输工具,又要从较远的地方往这儿弃尸,就不可能包扎得如此草率。

  反过来说,他包扎得如此草率随便,是不是也可以证明他是就近扔弃的?还有一点,如果杀人现场真的在五公里或十公里以外,凶手在那么远的地方杀了人,他不往更远更偏僻的地方弃尸,却要返过头来往人多眼杂的市内丢,他犯啥傻呢?他不知道扛着一大袋死人,往繁华地段走有风险?难道说,世界上还真有这样的人,活腻了,愣提溜着自己的脑袋往枪口上撞?不会吧。所以,他判断这个杀人现场离弃尸现场应该不会太远,估计下来也就几百米吧:你瞧,这事让劳爷这么一说,又简单,又明了。据说像这一类点石成金、芝麻开门的事,在他一生中比比皆是。我就敬佩这种埋头干实事,只要一出手就能解决实际问题的人。实事求是地说,世界是靠这样的人支撑着的。

  “我说他‘心里有玩意儿’的第二个理由……就有些复杂了,一时半会儿好像还有点说它不清。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看待现代的一些人。‘文革’时期我们出了一批‘政治动物’,这二十来年又出了一大批‘经济动物’。当年,一个劲儿地走极端,把政治强调到绝对中心的位置,把几亿人的注意力全转移到你整我、我整你上,耽误了强国富民;但反过来,如果再一次走极端,在人们的心灵中,完全用物质利益经济利益取代一切,难道就对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一群人——请你们注意,我这儿说的是‘一群人’,其实单个的人也一样,不管是谁,缺失了信仰和灵魂,干啥都是持久不了了的,都会形成泡沫。而只要是泡沫,总有一天会破灭的,只不过早点晚点罢了。我这里特别要说的是一大批‘泡沫人’。

  在缺失了信仰和灵魂以后,在失去了人之所以是人的根基以后,在我们周围不可避免地就产生了一批这样的‘泡沫人’。他们一个劲儿地追求浮在浪尖上涌动的那种生存感觉。在太阳光的照射下,他们使这个世界显得那么的热闹、喧嚣和五彩斑斓。对于他们来说,这世界根本就没有什么‘永恒’和‘持久’,‘眼前的热闹、喧嚣和五彩斑斓’就是一切。他们拼命享受着眼前这个‘热闹、喧嚣和五彩斑斓’。除了这点‘热闹、喧嚣和五彩斑斓’,其他的一切,对于他们来说都算不了什么。但你仔细瞧一瞧,除了这一时间的‘热闹、喧嚣和五彩斑斓’以外,他们给这个世界并没有带来任何真东西。如果,他们只是海面上薄薄的一层,那倒也无所大碍了。但万一这‘海洋’中一半以上,甚至更多的都堆积的是这一类的‘泡沫’,那就可怕了……

  “我说劳爷‘心里有玩意儿’,也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的:他不是那种‘泡沫人’,他不仅不是‘泡沫人’,而且还是一个有非常根基的人、活得极认真的人。他去陶里根以后,我们曾长谈过几次。每次长谈,都让我明显地感受到他内心的激荡和变化。这一点确确实实让我惊叹。他真是活得太认真了,也太累了。现在别说像他那年纪的人,就是像我这样的,或者比我还要年轻得多的,都活碍不那么认真了,都不会把周边发生的事太当一回事了。

  “我跟他第一次长谈是在他辞职去淘里根后的两三个星期。那时,天已经渐渐地冷了,陶里根那边好像都下过头一场雪了。(它那边下雪,一般要比省城这边早二十天左右。)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是想见见我,跟我聊一聊。我问他是在陶里根呢,还是在哪儿。他说他已经到省城了,是昨天到的。我说,你昨天到的,为什么今天才给我打电话?他说,昨天晚间在一家饭店里给妻子做生日来着。我说,给嫂子过生日,你不通知我。你也太不把我当自己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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