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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回到市政府办公室,秘书告诉他,俄罗斯的哈巴罗夫斯克市来了一个经贸代表团。顾副书记让他去接触一下,了解一下对方此行的意图。不知道他下午能安排开不?周密说:“回顾副书记,下午我一定腾出时间去见这个俄罗斯的经贸团。”秘书提醒道:“下午,您原定要到省财经学院给研究生讲课……”周密拍着脑门儿说道:“真忘了,最近不知道怎么搞的……总爱志事……你跟学院领导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把上课时间改到晚上?”“晚上原定出席亚东娱乐中心的开幕晚宴。”周密说:“我没说我一定去参加这个开幕晚宴。”秘书说:“这个娱乐中心是亚东集团在我市搞的第一个项目。亚东集团的总裁是……”

  周密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他是某某人的女婿!但我得给研究生讲课!”秘书却说:“周副市长,讲课可以再推一天,这开幕晚宴是没法推的。”周密又有点火了:“你怎么这么罗唆?那边少我一个,开幕晚宴还会照常进行。可这边,我不去,这课就得停下。喂喂喂,子壮同志,我调你到我身边来当秘书,不是要你来当我的家的!”一向不喜欢对自己身边的人说太重分量的话的他,这一下把话说得很重了。那个叫子壮的秘书十分诚恳地说道:“我已经当了20年的秘书了,这个道理我当然是懂的。如果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这种关系都不能处理,我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机关里待20年。20年来,我伺候过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领导。您……

  跟他们都不太一样……我从心眼儿里希望像您这样的年轻领导能一步步高升……”周密反驳道:“不参加这样的晚宴,就不能高升?“秘书说道:“其实,这种话,不应该由我来对您说。如果您经常不去参加这样的应酬,不经常在这样的场面上露脸,不去经常润滑上上下下各种关系,您的仕途究竟会怎么样,还很难说……”周密冷笑一声:“学习过中纪委制定的干部八条吗?“秘书平静地答道:“市委市政府机关干部学习这八条精神的总结报告,是我起草的。“周密说:“那你还跟我叨叨这些废话?“秘书说:“现在的问题是有人并没有在执行这八条……”周密说:“有人不执行,我们也就应该不去执行?“秘书说:“在有人不执行的情况下,甚至可以说有一定数量的人是在假心假意、半心半意地执行的情况下,如果你一心一意地去执行,你就会吃大亏!“周密冷笑道:“荒谬至极!整个事情就是让你们这样的人搞糟的!“秘书沉默了一会儿:“周副市长,我大学毕业20多年……”周密挥挥手:“别再跟我叨叨你那个资历了。“秘书苦笑笑:“是的,我只不过是个工农兵大学生。但我可以跟您这么说,这些年,我是绝对忠诚地执行了中央和省市委发布的所有规章制度。我这个人能力有限,更谈不上什么才华和勇气,但有一点,我是做到了的,那就是在领导身边工作,一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老实老实再老实。现在有的秘书比领导还要贪心还要大胆,没有几千几万的送,你就不可能通过这样的秘书,得到首长的接见,更不可能拿到首长的批示题词签名。但我从来没这么干过。”

  周密说:“你跟我白话这些干吗?”秘书说:“我想让您了解我的心情。”周密说:“行了,子壮,我知道你年年都是机关的模范党员先进工作者……”秘书说:“您挖苦我?”周密说:“喂喂喂,你今天怎么了?跟我干上了?还有别的事吗?”秘书说:“没了……”周密站了起来:“那就忙你的去吧。”秘书不做声,但也不走。周密板起脸向门那个方向做了个手势。秘书悻悻地转身走去。

  门关上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周密一个人。周密神情十分复杂地呆站了一会儿,摁了一下呼叫电铃。可以听到,外间响起了电铃声,但外间却没有动静。周密又摁了几下电铃,外间还是没有动静。

  周密大步走到外间。秘书正伏案写着什么。

  周密高声问道:“你没听见我叫你?”

  秘书忙站了起来:“听到了。”

  周密问:“听到了,你不回我?”

  秘书红红脸:“我……我想……”

  周密一下打断他的话:“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回家去想!”

  秘书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把一份刚写完的东西交给了周密。周密拿过来一看,是一份请调报告。便问:“不想在我这儿干了?”秘书说:“不是。我想……我大概是没有这个资格再在您这儿干了……”周密厉声说道:“通知省财经学院,研究生课,改明天晚上。今天晚上我去参加亚东的那个开幕式。

  但下不为例……”秘书忙说:“那当然,那当然……不能什么开幕式都去参加。但亚东集团这个面子还是一定要给的。您给他面子,他就会给您方便。”

  周密沉吟了一下,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子壮,谢谢你那么为我操心!”说着,把那份请调报告撕了。秘书赶紧说:“不管您是信,还是不信,像刚才这些话,我不会当着任何领导的面都说。我的确是真心诚意地希望像您这样的领导能在这个位置上干好、干长,的确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周密点了点头:“谢谢!有谁给我来过电话吗?”

  秘书忙说:“有。九天的冯总打了好几个电话,好像有什么急事……”

  在水库旁边,冯祥龙跟周密说了半天话,却偏偏把他自己想要问的两件事给忘了。他想问周密市里还派不派工作组了?

  他还想请求周密把廖红宇给他弄走。“她在橡树湾,整个一个火上浇油。”

  周密说:“你不要,我往哪搁?”

  冯祥龙想了想说道:“让她回东钢。”

  周密断然回答:“那不可能。”

  冯祥龙无奈地叹道:“那……好吧……我就不为难你们当领导的了,我自己来消化她。”

  周密忙叮嘱:“别太为难她了,这个女人吃软不吃硬。”

  冯祥龙没好气儿地说道:“这您就别管了,瞧我的吧。我肯定把她身上那点儿火药味儿全灭了,让她真正老实了。”

  三十

  那天晚上,丁洁从机场自己打的回到家,她老妈听说她把人家周副市长一个人撂在机场,就她自己回来了,气得跟什么似的,非逼着丁洁立马给周密打电话“道歉”不可。但丁洁回到自己的房间,还是没打。她觉得没法跟周密张这个嘴。多大一回事儿?有什么歉可道的!再说,还不知道谁欠谁的呢?啧!

  在卫生间里,由着热水肆意地浇淋自己,酥软了疲乏的身躯,让自己充分松弛。回到房间里,一边拿吹风机吹着湿源源的头发,一边随手打开电脑,调看出差这几天朋友们发来的电子邮件。上床后,靠在那个米黄色的松软的碎花图案大靠枕上,又浏览了一下这几天寄到家里来的那些普通邮件,这才关了灯,钻进被窝,准备睡觉。但她却怎么也睡不着。淡淡的半个月亮在高大漆黑的树梢间慢慢游戈。周密那诚恳的脸庞也总在她眼前晃动。

  尔后,丁洁的视线慢慢地落到了桌上那个精美的木相框上,相框里的那张大照片上有四五个笑得特别甜美的年轻人。其中有丁洁,也有方雨林。仿佛在大雨中的旷野上,他和她在争论着什么。(他俩总在争论,为什么?)方雨林在激烈地诉说。(他总在激烈地诉说,为什么?)她也在激烈地诉说。(她太不愿意诉说了,可也总是在诉说。为什么?)方雨林在做着激动的手势,大雨完全把他的衣服和头发浇湿了。

  她也在做着激动的手势,大雨也把她的衣服和头发浇湿了。尔后,方雨林板着脸大步向前走去。丁洁忙跟了上去,并仍在对他激烈地说着什么。方雨林起走越快,丁洁显得有点力不从心了。(为什么?)丁洁孤零零地在大雨中拼命地叫喊着。方雨林渐渐消失在雨雾迷蒙的远方……旷野……一望无际的旷野……层层乌云堆砌在境蜒起伏的地平线上。云缝里不时闪出一道道晶蓝的闪电。接着一声巨响从云堆的背后进出。

  ……而窗外,月亮仍然是那么明亮。

  丁洁一下从床上坐起。她略略地坐了一会儿,让自己平静下来,尔后开亮了灯,下了床,给自己倒了一杯饮料,走到电话机旁,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拿起电话,一时间她认真地想了想,这个电话到底应该拨给谁。是方雨林?还是周密?是周密?还是方雨林?是周密还是方雨林是方雨林还是周密……是方……还是周……是周……还是方……方……周……周……方……后来,她终于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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