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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我永远也不想明白你们这一家人!"

  田卫东拿出一份出国护照:"我早就办妥了出国手续,也早得到了签证,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迟迟不走?"

  "我不想知道!"

  "所有的人、包括您那位黄江北,都以为我这次来章台是为了我这个家,是为了替我那个混蛋哥哥,还有我那个糊涂爸爸抹平问题。你应该知道,我对他们没有感情,我来章台只是为了你!"

  "为我?我有什么要你为的?"

  "你真没什么要我为的?"

  "我没偷没抢没贪污没杀人……"

  "是不是你怂恿田卫明上万方挪用那么多公款的?挪用了公款的该吃枪子,怂恿者策划者,就可以不负任何法律责任?"

  "这责任怎么负?判我二十年刑?三十年?五十年?只要能把你这混蛋哥哥送上断头台,让你们家家破人亡,坐多少年牢,我也认了!"

  田卫东冲过去,一把揪住田曼芳:"傻姐姐!你知道德国有个叫约翰娜·克万特的女人吗?她掌管着德国最大的一个汽车公司,宝马汽车公司。去年,正是因为在她的领导下,宝马终于赶过奔驰,成为整个德国、乃至整个欧洲最重要的一个汽车公司。你聪明。你有足够的才智和热情,你又能吃苦,你还好学肯干,只要有人帮助你,以万方为起点,总有一天你能成为中国的约翰娜·克万特……"

  "我现在只想把你们家人都送进监狱!"

  "那你也得先保住你自己!"

  "卫东,我现在只求你一件事,不要把黄江北拉进这档子事里面,给这个世界留几个干净人……你我都是从章台这块土圪垃里蹦出来的土人。章台这地方出这么一个有头脑的男人不容易。你别去招他……"

  田卫东说:"你喜欢他?"

  田曼芳说:"我没那个资格,也没那个福份。"

  田卫东说:"那你操那份心干啥?"

  田曼芳说:"这样的心,你是不会懂的。你们田家人是不会懂的。你听我的话,离开章台,离开你的那个家,离开我……走得远远的。你会有出息的……"

  "我……"

  "你从小没有得到过母爱父爱。你对我的感情,只是一种变态了的男女之情。你只是想从我身上补充得到这样一种母性的温馨……"

  田卫东激烈地:"不是的……"

  "是的。"

  "我了解我自己。"

  "不。你不了解你自己。你不明白,人一生所可能产生的最大的误区,往往就是他自己。我就在我自己设下的误区里徘徊了二十年。我为了了解我自己,所付的代价,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有多么沉重。卫东,我是过来人。我了解你们男人。在我们这个父系专制社会里,几千年来,男人所遭受的扭曲,绝不亚于我们女人。女人怯懦,似乎是名正言顺的,她可以公开求助、呼吁。男人怯懦却只能把由此带来的种种痛苦深深地包藏在自己心的深处。他们无法公开,也不敢公开。他们往往只能求助于身边挚爱的情人,下意识地在自己的异性爱人身上寻找着第二母亲的影子。我可以给你母亲那样的爱,也会像一个最称职的大姐姐那样爱护你,但我不可能再给你别的。而你这样的男人仅仅有那种母性的温馨是远远不够的,你需要一个真正女人的爱。但这个,我不能给你……"

  "为什么?"

  "卫东,不要强迫我……"

  "为什么?"

  "我在你面前没法撒娇,不是你不让我撒,而是我撒不起来。实话跟你说,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你的时候,有时我也会想起你。但那决不是撕心裂肺的思念。我从来没有因为你不理我而恨你,我从来没有因为你而忌妒过另一个女人,我的心也没有因为马上就要见到你而狂跳过,更没有在你面前失去过本该失去的清醒……而一个女人如果不能撒娇,没有思念,没有刻骨的恨和要死要活的忌妒,没有疯狂的心跳,没有迷乱,她就白做了一回女人。不管别的女人怎么着,反正我不能这么做女人……""不用说了……我明白了……说正事吧。请帮我尽快找到苏群!""你们不是刚放了他?""这你就别管了!"

  七十

  田卫东半个小时前得到报告,黄江北给他的那个银行帐号竟然是市教育基金会的,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一眨眼间差一点让他暴怒起来。但接着,却茫然了。黄江北不要钱,四十多万港币也打动不了他。田卫东茫然了,尴尬了。把这笔钱真的划到那基金会去?田卫东还不是那种大款,搞这一笔港币,也费了老鼻子劲儿。不给行吗?顶着不给,黄江北会怎么处置这件事?四十多万是个不小的数。但这时候只能"割肉医疮"了,做个顺水人情。但也得要让黄江北得知,他田卫东是知道了这笔钱的真正去处后,大大方方拿出手的。他决定带着这笔钱,直接找黄江北,当面说清了,再堂而皇之地驱车去基金会"捐"款。霍英东、李嘉诚捐款,固然数额巨大,情景动人,但他们毕竟只捐了自己财产的九牛一毛。他这可实实在在割肉了……

  但黄江北不在。一会儿,小高(黄江北的秘书)走出卫生间,正打算下班。他忙上前打听。小高知道黄市长在医院探望住了院的尚冰(黄江北之妻),但他不愿意这时候再有人去打扰黄江北,便只推说不知。田卫东说,我有包东西是黄市长急要的,能请你替我找一找他吗?小高说,不管什么样的急事,现在也不能去打扰他,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东西可以由我转交。田卫东说,不行。不是不相信你,是这东西太重要。那请便。小高说着又要走。田卫东说你知道我是谁吗?小高说,不管你是谁,这一刻也不能去打扰黄市长。田卫东说,我能借你办公室的电话用一用吗?小高说,那当然可以。田卫东说,我能把这东西暂时放在黄市长办公室里,等打完电话,再拿走,行吗?小高笑道,不是爆炸物吧?田卫东说,我炸谁?我炸谁,也不能害了我自己啊。于是,小高开开黄江北办公室的门,让田卫东把那真皮的绅士手提包放了进去。他们以为办公室里铁定地不会有人,岂不知,他们的这番谈话、举动,都让躲在暗处的夏志远和苏群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等小高把门一关,他俩赶紧地蹑手蹑脚地过来,打开那包,一看,俩人全惊呆了,花花绿绿一提包全是大面额的港币。黄江北怎么会向田卫东"收授"那么多现金?而且还全是"硬通货"。老天爷!

  十几分钟后,田卫东提着包走了。又过了一会儿,小高也走了。大楼的这层真正静了,也暗了。苏群拧亮的笔式强力小手电,催促夏志远快找。而复志远这会儿却变得异常的迟钝,完全心不在焉,他只想去找黄江北澄清这一提包"硬通货"的底细。甚至苏群终于把那个"空白"本找了出来,也没能引起他的兴奋。

  "快走。"苏群精细地恢复了办公室各物件的原陈设位置后,催促道。夏志远不想走了,他想在这儿等黄江北回来,请他说明那一提包钱的事。

  黄江北来了。

  黄江北料想夏志远今天晚间会上他办公室来取这个"空白"本儿。他打算好要来堵这位老兄的,只是被林书记耽搁注了,才来晚了一步。林书记去探望尚冰,拉着黄江北谈了好大一会儿六道河乡那个煞车管厂的事。据说是曲县长亲自给他打了电话,请他务必出面,为这个煞车管厂说说话。据说这个煞车管厂经营正常了,每年都能为六道河乡的每一户乡亲们挣回一台"小手扶"的钱。一年半光景就能保着让六道河乡全体乡亲进入小康胜境。曲县长说,我当县长几十年,从来没为自己老家的人谋过什么。六道河乡一直是林中县最穷的几个乡中的一个,眼看干不动了要退了,让我为老家的父老乡亲谋一回"私"吧,反正我这回是要赖上你们市领导了。不管咋样,万方就是得使我六道河乡煞车管厂的煞车管。万方要不买,我就让六道河煞车管厂把他们的产品全运到你们市委市政府大楼去,你们说怎么办吧!碰到这样的老同志,你说怎么办吧!林书记笑道。不过他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完全可以谅解的啊。林书记又非常有同感地喟叹道。

  "夏志远啊夏志远,你是当面请着不来,背后偷着来。什么时候学会这一手的?那本笔记本呢?在你们二位谁身上?"

  夏志远和苏群都不作声。

  黄江北淡淡地笑了笑,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大信封,又从这个牛皮纸大信封里倒出一本笔记本:"拿出来吧,你们拿走的那本是假的,这才是原来的那本。"

  夏志远一愣,忙掏出自己藏起的那本。两本竟然完全一样。

  黄江北笑道:"秘密到底在哪里?快说。"

  苏群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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