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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假招子!谁闹得清你们兄弟俩是咋回子事……"田曼芳说着,拿起小皮包,就向外走去。

  田卫东一把拉住田曼芳:"上哪儿去?……想去找黄江北通个讯儿?想赶我头里去做好人?田曼芳,你只要敢在黄江北到来之前,踏出这门槛一步,我立即打电话告诉你所有的熟人,你,田曼芳,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你,不光跟我哥,还跟我那个老爹,都睡过觉!"

  "流氓!流氓!去说,去说呀,有种的上广播电台去说!上电视台去说!"

  "我还要告诉黄江北,就是你,田曼芳,唆使田卫明到万方支钱,也是你,田曼芳,一次又一次到董秀娟那儿,说动了这个缺乏从政经验的女劳模,让她批条给田卫明,到万方支钱。你现在又缠上了这位英俊潇洒的新市长……

  "是的,就算这些都是我做的,那又怎么样?我要看着你们田家所有的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我就是要把你们全送进监狱去!"田曼芳的脸色顿时变得跟纸一样苍白,浑身哆嗦着,拿起小皮包,猛地推开田卫东,跑了出去。

  田卫东追到电梯门口,电梯关上门走了,他忙向楼梯口冲去。等田卫东大喘着气跑下楼来,却看见黄江北的车缓缓驰进了宾馆大院。他无奈地长叹一口气,稍稍镇静一下自己,向黄江北走去。

  田曼芳的马自达车飞快地开到黄江北家,黄江北家门锁着。田曼芳问一个邻居老大爷:"黄市长新卖了一套红木家具,还在吗?"大爷警戒地:"你是哪儿的?"田曼芳:"我是家具店的,昨儿个多收了黄市长的钱,找他退钱来了。"大爷笑道:"少见,还真退钱。可家具一早都拉走了,你不知道?"田曼芳又赶回水中酒家,冲进后院单昭儿房里,拿起电话就拨号,她哪里知道,自己刚才和黄江北在友谊宾馆是前后脚擦肩而过,失之交臂。现在往市府打电话,怎能找得到他呢?

  单昭儿走了进来,轻轻地拍着田曼芳潮红的脸,说道:"嗨,人家可是有老婆的人。别玩火自焚。那可不是轻易沾得的主儿!"田曼芳愣了一下,呆站了一会儿,沉着脸怔怔地打量着单昭儿,忽然说:"真没意思……昭儿,我要走了。要离开万方,离开章台。我太累了,干不动了,我想找个地方,去好好儿地休息一段日子。你愿意不愿意把这个酒家全部接过手去彻底地管起来。"单昭儿一怔:"您又想跟我们玩什么新招?"田曼芳笑笑:"没有任何阴谋,只要你愿意接,我会到公证处去办妥一切过户手续。一切都无偿移交。祝福你和夏志远……"

  单昭儿:"你怎么了?曼姐,你一直是特别自信的人,您一直教导我,做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自己相信自己,要学会咬着牙齿过日子。你这牙齿咬不下去了?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特别不容易。可是,你要相信章台的问题能得到解决的。你也一定能找到一个好的归宿的……"田曼芳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昭儿,你想哪去了。归宿不归宿,对于我已经没什么大的意义了。我真的只是想走得远远的休息一段日子……"单昭儿几乎要哭出声来,大叫道:"我不相信!"

  六十八

  黄江北只在友谊宾馆待了不足十分钟,就走了,田卫东心里却留下了一系列重大的疑问。关于那套红木家具,田卫东告诉他:"东西我已经拉走了,一两天之内,我就把它变成现金,怎么交给你?是交现金?还是交存折?"

  黄江北交给田卫东一张纸片:"我不用现金,请如数转到这个帐号里。"

  田卫东揶揄道:"黄叔叔,真没想到,您在这方面也……也挺那个的……"

  黄江北只是笑笑,就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问了问田卫明的情况。

  田卫东告诉他:"您放心,人我已经控制起来了,保证他不会再上外头去给您捅漏子了。"但他提出两点。一,先不要把卫明的事捅给检察院方面。一往那儿捅,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将来再要往回收,就难了。二,卫明在林中县曲县长的老家六道河乡,还办了个汽车煞车管厂,主要的机器设备都是进口的,还花了一大笔钱,购买了外国的工艺技术。原本这个厂生产的煞车管,就是想给万方配套使用的,现在已经试投产了。"我想保留下这个厂子,用它的产品,来抵我哥哥所欠的部分债务,这样,既替林中县保留了一个企业,对万方的早日投产也不无好处。"

  黄江北慢条斯理地也说了两点。一,关于你说的第二条,我看可以考虑。但万方公司最后用不用这么个乡镇企业的产品,这还得由公司方面做最后决定,别人不能包办,也包办不了。二,关于你说的第一条,田卫明挪用了一千多万公款,这么大一件事,我知道了,你要我不跟检察院方面说,要我瞒着他们,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至于将来怎么处理,还处理不处理,可以商量,首先看这一千多万的公款能追回多少。但这个问题最后也得由检察院方面做决定。

  田卫东不再说话了。他不服气,很不服气,心想,你收了我四十多万港币,还说那种面面俱到的漂亮话。做婊子,还立牌坊,操!但这股气再大,也只能掖着藏着,踩在脚底下,千万不能当面戗戗。这点场面上的"规则",田卫东还是很懂的。他只是有些怀疑,怀疑这位黄先生难道真的只是一个高智商的"混蛋"?

  田卫东回到那幢乡村别墅,把情况跟卫明一说。卫明高兴坏了,狂喜地叫道:"他到底还是收下了那些港币了。""住嘴!"田卫东喝住了田卫明,突然回过头来问边上那个叫"杨子"的大汉:"杨哥,章台银行系统里有熟人吗?"杨哥歉疚地说:"特铁的没有。"田卫东说:"有说得上话的吗?"杨哥想了想:"那样的还有几个吧。"田卫东把一张小纸片交给杨哥,那纸片上写有黄江北给的那个银行帐号,让杨马上去搞清楚这个帐号究竟是哪个单位的。

  当然,这一天,让田卫东最心烦的一件事,还在那二位会计师那儿。后来田卫东走进那个装有电脑的房间,去问他们对田卫明在境内外所有资产核算结果,那位高级会计师告诉他,在清核过程中,又发现帐上好像还有几百万的缺口,田卫明从万方帐上拿了不止一千四百万!

  六十九

  田卫东又来到水上大酒家。他在后院的门前停下车,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才决定向院里走去,正遇上单昭儿和田曼芳一起走出房间。田曼芳一眼瞧见田卫东,忙又跑回屋,顶住了门。她不愿见他。田卫东用力推着门:"曼姐……曼姐……你听我说……"单昭儿急了:"人家不愿见你,你怎么这么耍赖!"田卫东大声地对单昭儿说:"这有你什么事!"暗中使着大劲儿推门,门被一下推开了。田曼芳拿起自己的小皮包,就想冲出门去。田卫东一把拉住她。

  单招手急叫:"田卫东,别耍无赖!松手。松手!"

  田卫东倒是松开了手,但仍堵着门,对单昭儿说:"我和曼姐要谈一点儿私事,你可以问问曼姐,她愿意你在一边旁听吗?"

  田曼芳无奈地看看单昭儿,于是房门关上了。田曼芳离田卫东远远地坐下。

  田曼芳说:"你还想说什么?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

  田卫东说:"曼姐,你应该清楚,我和你一样,恨我这一家的人。你知道,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我生身母亲是我爸在章台六公区区供销联社的一个小会计。那时候,我爸恰好在六公区当区长。我这位生身母亲,是我这位父亲真正喜欢的唯一的一个女子。事情发生后,他们本来也可以像这个世界上许多人都干过的那样,把我这个小生命消灭在萌芽阶段,然后便悄悄地分手,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那样,让时间老人来慢慢消蚀他们心底产生的那份真情……其实我父亲是想这么做的,他虽然真心喜欢小会计,但他那会儿,政治上正春风得意,他绝对不会让自己毁灭在这种所谓的生活问题上。我的生身母亲,服从了他的需要,离开了章台,但生性倔强而又内向的她,却不顾一切生下了我,并把我送到了田家。正因为这一切,我起小就没被田家的人喜欢过。他们把我扔在外婆家,一直到十岁那年,我才被接回到自己家里,才开始上学。我总是被那些比我小好几岁的同班同学叫作’傻大个儿"、’傻骆驼’。上到初中,我说什么也不愿再上下去了。为这件事,我跟我家里大吵了一场,这也是后来他们越来越不喜欢我的一个重要原因。我去厂子里当学徒,后来又当了两年兵,有一件事情,不知道你还记得不记得?那时候,你刚到我家来帮忙不太久,有一天,我在房背后洗头,当时家里都不让我使家里的澡缸,说我太脏。我洗着洗着,突然觉得有一只手伸到我头上帮我搓洗我那脏得不像样子的头发。当时我心里一紧,抬起头,一看,是你……你知道我当时是种什么感觉吗?除了想哭,就想狠狠地大叫一声。我想让你们所有的人都滚得远远的,我不要你们任何人的可怜。你还记得吗?当时带着满头的肥皂沫,我转过身来就走了。但那晚上,我一直也没能睡着,怎么也摆脱不了那种感觉,好像你那一双手一直在揉着我的头……"

  田曼芳说:"唠叨这些废话,想说明什么?"

  田卫东说:"这个家里,再没有人像你那样对我这么好。后来的那些年,你就是我的妈妈,我的姐姐,我心目中唯一暗暗依恋着的女人。我偷偷地把你该干的重活都替你干了。我偷偷地亲你的鞋子,偷偷地亲你换下来的衣服,躲在门背后,偷偷地听你说话声音……只是不敢当面对你说出这一切来。一直到那一天……我突然看到田卫明把你按倒在长沙发上……我当时觉得自己脚底下整个儿都好像塌了一样。当时,只要你叫一声救命,我一定会冲进去,一刀把那个畜牲给宰了。可你没叫……一直到今天,我还是想不通,你当时为什么不叫?我看见你在推他打他,可你就是没叫。为什么?"

  静场。风声。

  田曼芳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如果你今天为了从我这儿找点隐私来开开心的,那么我现在请你立即出去!"

  田卫东激动地:"曼姐,你还不明白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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