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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陆震天神色凝重,慢慢摆摆手,“让他说吧。蒋大哥,你骂得好。这笔账就记到我陆震天头上吧。是我小肚鸡肠,爱面子,没把孩子教育好。”蒋长福咳一口痰,“为保你们陆家这棵苗,还乡团杀了我们一家六口。我们图的什么?你的肚量确实太小了……我和翠莲青梅竹马,在一起读了五年私塾。不是我蒋长福抢了你的妻,是你陆震天夺了我的爱。她父母想高攀你们陆家,生生把我们拆散了。前因后果,我要给你说清楚。她和你订亲前,我拉过她的手,亲过她的口。这六十年,她只是我的挂名妻室,在家里我们都是兄妹相称。她愿意为你陆震天守节,有什么办法。”说着,擤擤鼻子,抹把眼泪,从怀里掏出一只皱巴巴的红绸小包,“我不说了。这里面有我和翠莲民国二十六年冬月二十,在清江写的字据。为保护你陆震天的儿子,我们以夫妻相称,如果你陆震天战死了,叫白狗子逮住杀了头,翠莲再嫁给我为妻。这里还有翠莲去年春天写给承志的遗,都交给你吧。”把红包递给史天雄,狠狠地补一句:“你狗日的命真大,不但没有死,还跟着 共产党坐了天下。”陆震天流着眼泪打开红包,看到了前妻那熟悉的蝇头小楷:

  承志儿,你离开娘已经四十五年八个月零三天了,娘真想你。娘深染重疾,自知不久于人世,很想给你留几句话。也不知这些话你看得见看不见,娘还是想写。你爸和我的婚事,是你爷爷和你外公办的。你爹和我都不愿意。但嫁进陆家,我就过誓:生是陆家人,死是陆家鬼。娘做到了。我早知你恨娘改嫁,几十年不来看我,我不怪你。为保全你的性命,死了十几口人,我失了名节又算什么?知你终于成了国家栋梁材,娘很高兴,觉得受的一切苦都值。我和你长福伯,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因为你爹还活着。长福哥苦守我六十年,我对不起他……

  陆震天泣不成声,喊一声:“翠莲,我错怪你了……”蒋长福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长叹一声,“晚了,她听不见了。陆震天,翠莲临终前说,她希望能入你们陆家的祖坟,你答应不答应?”陆震天动地喊一声:“大哥,震天也对不住你呀,陆家也对不住你呀。我马上让承志回来,把他娘迁回祖坟去。这样办你看行吗?”

  蒋长福表怪异,突然从陆震天腿上拿起那块泛着黑色的红绸,“这是她十三岁那年,我送她扎辫子的东西。”面向坟包,带着哭腔说:“翠莲,苍天有眼,你托我的事我都办成了。这一辈子,我没有得到陆震天的大富大贵,可与你相敬如宾厮守一个花甲,知足了。”说罢,扔下几个人扬长而去。

  回到陆川宾馆,陆震天流眼泪,打喷嚏,神木然,暗中跟随的专家小组忙碌起来。

  苏园和陆小艺问史天雄带陆震天干了什么,史天雄只能沉默着。苏园骂了起来,“你们鬼鬼祟祟,搞了什么勾当?你不知道他呼吸道有问题?承伟正在修的路,他都不愿意去看,你,你是不是巴不得他早点死呀?你爸,不,老头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小心着点!”

  所幸陆震天只是伤心过度,受点风寒,经过一夜治疗、观察,病已经彻底控制住了。苏园和陆小艺认为陆川的各方面条件都太差了,建议马上回西平去。陆震天就是不话,急得母女又去求史天雄做陆震天的工作。

  正在这时,秦思民又跑来告诉史天雄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消息:蒋长福老人夜里无疾而终了。

  陆震天听到这个消息,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通知承志,让他带着全家回来,以儿孙的身份厚葬蒋长福。把他们俩合葬一起吧,他们两个应该长眠一起。让承志给他们立个碑,三年内,每年带孩子给他们扫扫墓。”

  史天雄顺便劝说陆震天该回西平了。陆震天道:“你们是怕这回把我这把老骨头丢在老家吧?!有水平那么高的医疗小组不离左右,我想死恐怕也死不了。说不惊动地方,做不到哇。走吧,一家人住这么大一个宾馆,过分了。”史天雄说:“还住了不少别的客人。”陆震天叹道:“如果不是你成心骗我,那就是你白当了几年侦察连长。老的是医疗小组的专家、教授,姑娘们是随行的护士。那些小伙子们,都是身怀绝技的便衣警察。真的太过分了。五十年代, 毛主席出外巡视,也没有这种排场。真的有那么多坏人吗?中国自古少刺客,出了一个荆轲,还被秦始皇用剑刺死了。这么做,只能让我们离老百姓越来越远。敬畏离仇恨也差不远了。”史天雄佩服地说:“爸,你的目光真敏锐。”

  陆震天笑了起来,“这证明我还没有老糊涂嘛。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到S省了,那就光明正大到西平走一走,看一看。算起来,西平的老部下还真不少。燕平凉和江丰年就不用说了,蒲东林和王长江,六十年代初,都跟着我到西南搞过调研。那时候的毛头小伙,如今都成了封疆大吏了。该见见他们。该见见,见一次,少一回了。我最近想了一些问题,也想和他们交流交流。”

  史天雄对陆震天还有这么大的影响力,陆承伟没有想到。回西平的路上,陆承伟不无酸楚地说:“佩服,佩服!你的话还是一句顶我一万句呀。到底谁是他的亲生儿,我真弄不明白了。能不能告诉我爸爸为什么那么伤心?”史天雄道:“无可奉告,因为这涉及到爸爸的个人 隐私。也许等你入了党,你就能找回亲生儿子的感觉了。”陆承伟苦笑着摇摇头。回到西平,陆震天看了改造后的锦江江防工程,看了“都得利”几个分店,看了几家大型民营企业,也看了正在追收电器的红太阳。这一回,他只是看,没有当场作实质性的评价。临离开西平的前一晚,他在下榻的锦江饭店总统套房的会客厅里,约见了省委书记蒲东林、省长王长江、常务副省长江丰年和西平市市长燕平凉。史天雄、陆承伟、陆承业,还有刚刚办完蒋长福丧事的陆承志,也都到场了。

  陆震天问了S省和西平市的总体况后,开始说话了:“这些日子,我走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地方,也听了很多汇报,有些想法,很想跟你们这几位父母官交流交流。多必失,我也是知道的。你们把我这次回S省也称作南巡,太不合适了。我这萤火之光,怎能比得了邓政委太阳般的光辉。小蒲和小王,当过我几天临时部下,小江和小燕做过我的助手,剩下的又都是我的子女,小圈子里戏说一下,也是允许的。我从二线退下来,已有近十年时间了。有些话,不适合在大场合说了。在自己家里人面前,在自己老部下面前,还是可以随便说点什么的。再说,我这个党员又没有退休嘛。全局的工作,一线的同志做得很好,我没什么说的。我今天把我想的看的,说一说,也算挥最后一点余热吧。

  “可以借毛主席说过的一句话,表达我的总体印象: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看到锦江江防改造工程,应该对‘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句话,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事实证明,小燕当时代表着真理。今年我们遇到了大洪水,证明建设这样一个工程是必要的。共产党就应该只做这些符合最广大群众利益的事。当然,西平国有企业的形势,也不容乐观,红太阳可以说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了。我们的总设计师设计的第二个战略目标,后年应该能够顺利实现。中央现在正在研究开西部的大政方针,S省在实现第三个战略目标的工程中,地位举足轻重。你们肩上的担子,也只会越来越重。

  “形势严峻这一面,我们必须予以足够的重视。红太阳最近生的事,不是孤立的。十几个人携款潜逃,说明了什么?说明有相当一部分人,对我们不信任了。必须承认,我们现在遇上了前所未有的信仰危机。这种危机,在政治局势混乱、社会严重动荡、经济面临崩溃的文化大革命中,也不曾出现过。天雄认为这是我们这个社会从精神狂欢突然转向物质狂欢,缺少必要的过渡,缺少制度和法律上的强有力的支持导致的。他这种分析值得重视。有的把这种危机的根源追到小平同志那里,说什么白猫黑猫论,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帮助中国人打开了心底里的潘多拉盒子。这是片面的,毫无道理的。他们忘了小平同志还讲过: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如果真有这方面的原因,那也是我们在实际工作中,贯彻两手抓不是很彻底。前些日子,王运鹏给我讲了一个在河南听到的民间流传的故事。因为这个故事涉及到很重大的问题,我想讲给你们听听。这个故事也是编派邓政委的。王运鹏认为这种故事有政治背景,有点神经过敏。故事说,小平同志废止了领导干部终身制后,导致改档案成风,弄得阴曹地府的小鬼判官们常常不知道该勾谁的魂了。小平同志去世后,过了奈何桥,对他有意见的小鬼判官们,不给他登记造册,导致他没有工作可干。故事说小平同志很感委屈,先去找少奇同志诉苦。少奇同志听了后,说了一句: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我的那个‘三自一包’改。小平又去找周总理,周总理也说一句: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社会主义前面加特色。小平又找了 毛主席,毛主席也说一句: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我的过去方针改。最后,小平同志找到了马克思,马克思对他说: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我的主义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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