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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不知过了多久,申玉豹听见一声低低的呻吟。支起身子一看,惊得他忙朝房坡上爬了几尺远。一个发育得十分成熟的女人的裸体倒趴在房坡上,一只脚腕上还挂着一条粉红色的内裤。申玉豹看见这个姑娘的长发已有一截浸在水里,很想把她再朝上面拉一拉。犹豫了好一会儿,他伸出手抓住姑娘的脚腕朝上面拖着。快到房脊的时候,姑娘彻底清醒了,看见自己赤身裸体正被一个差不多也是赤身裸体的男人朝房顶拉,惊叫一声,另一只脚朝申玉豹的肩膀蹬去。申玉豹一屁股坐在房脊上,姑娘几个翻滚滚进水里。申玉豹又忙挪着身子下去准备救人。姑娘的头从水里露了出来,两只手紧紧抠着房瓦。申玉豹看见姑娘警惕的目光,心里腾地火起,破口大骂道:“你妈,这是在逃命!老子刚才不救你,你早他妈的淹死了。想活命,快把手伸给我。”姑娘这回乖乖地伸出了手。两人重新爬上房脊,姑娘这回真的一丝不挂了,粉红的裤头挂在房檐上了。姑娘紧夹着双腿,双膝抵着胸口,仍用警惕而充满恐惧的目光不时地瞟着申玉豹。申玉豹手搭凉棚向东边张望一下,白了姑娘一眼,“看啥看!你怕老子趁火打劫占你便宜,老子还觉得你是个累赘呢!……在水里你把老子手臂都掐出血了,一上来就翻脸不认人。你在这儿听天由命吧。我走。”说着从房坡上走下,跳进水中。姑娘惊得站起来,喊了一声:“大哥——”申玉豹把房檐上的红内裤取下来甩向房坡,“喊大哥也迟了。我不就是生得丑点吗?你妈的,个个都瞅我不顺眼。你听着,水还在涨,要是天黑水还落不下,你游到那棵大树上,呆在房顶,房子一泡塌,你就没命了。”说罢,申玉豹朝东方遥远处一块裸着的一大片青灰色游去。他判断着那可能是一块高地。谁知一进水里,就由不得他了。没游多远,他就滑进一道激流里,一冲就是好几里,拼了命游出激流,那片灰地已经看不见了。四周的水面上到处漂着尸体,申玉豹马上后悔起来,边游着边在心里骂道:“淹死你个没良心的骚娘们才好哩。”又望一眼茫茫无际的洪水,心里又道:“今天凶多吉少,真不如刚才日了她,这辈子他妈妈的还没挨过女人哩。我日死你祖先你个臭婊子!”游了一会,他看见远处有个光头在水面上自由自在地移动,心中大为惊奇,“我的水性够好了,这人竟能在大洪水里踩着水如走平地!”拼着死力划了十几下,身子竟也能站直了。原来这片水面下是个土岗子。那个满脸胡子的光头汉子正在水里用绳子编一个大木排。

  “兄弟,好水性!”光头目光如电,看了一眼申玉豹,“你是我看见的第一个活人。洪水来得好快呀。”申玉豹看见木排上有几件衣服,衣服上面有一个大纸包,纸包的裂缝处正有几只白馍在探头探脑,不由得朝木排走了两步,咽了几次口水,眼睛里伸出了小手,在那白蒸馍上摸来摸去。光头乜斜一眼申玉豹,已经明白申玉豹肚里饥了,也不搭话,把绳子打个结,用一把明晃晃的三棱刮刀割断了,直起腰身说道:“长生不老救命丹,一粒要值几千元。”申玉豹把目光从白蒸馍上扯下来,怔怔地看着光头。光头咧嘴笑了,露出一个大虎牙,“噢,你不懂比方。好年景时,红薯是粗粮,要是遇上坏年成,榆树皮能当仙丹吃。一千元一个,不贵吧?”这个巨大的数字把申玉豹吓了一跳,申玉豹后退一步,“够我娶个老婆,吃一个日后还你一百斤麦子中不中?”光头突然间狂笑不止,笑够了才说:“今天碰见你,也用五百年修行哩。咱先不说这像女人奶子样的白蒸馍。你听我讲个事给你听听。几天前,我就想到了这场大洪水。这场雨下得日怪,停停下下下下停停,小半月都没歇息过。前两天睡觉,做个梦更是日怪,也是下雨,下的白花花的袁大头。我想,我该发这个财了。前天下午我就出了城,什么都没带,称了六斤馍,买了两根大绳,拿了这把刀。当年修水库,我在最大一个工地上当会计,别人去听‘最高指示’,我就在账上下功夫。我信钱。后来,我到一个采石场干了三年,这采石场出口有挺机关枪。好啦,我不和你拐弯抹角地费时间了。我劳改过,因为我不肯吐出那两万来块钱。在采石场我干得不错,想早点出来享享这两万块的福,‘老三篇’我能倒着背,七年减成五年,五年又减成三年,前年我就出来了。你想想,这样的水库能顶得住这种大雨?出来后,我带着家伙上山去挖钱。日他奶奶的,一日疏忽,没像当年老财们一样装瓦罐,全他妈的沤烂了!要不,我还用得着今天来受这个洋罪。我用了一天时间,选中了这个土岗。这儿好哇,靠着赵河东岸,上面有个伐木场,正北方呢,刚好是县城。城北的城墙解放后拆了一半,那一半就挡不住这大洪水了。城里这半边,银行、商店,啥都有。你说,这不是遍地的钱等着咱去拣吗?”申玉豹多少听明白了,怯怯地问:“你扎木排不是救人?”光头笑了笑,“你还没成家吧?救人?是要救的,是大姑娘咱救,俊俏小媳妇呢,咱也救,今天都成小寡妇了。你救她一命,她侍候你一辈子,任你打来任你骑。这下该说说这馍了。你要跟我干呢,我正好缺个帮手,白馍你只管吃,听我的话做事,别想着日后卖了我,弄的东西三七开,你三我七。”贪污犯把三棱刮刀在申玉豹面前晃晃,“不干呢,你走你的金光道,我钻我的槐树林。”说罢从报纸里面的塑料袋里拿出一只馒头大嚼起来。锥子雨又下了起来,光头叼着馒头把报纸干脆撕了扔掉。

  申玉豹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睛四下抡抡白茫茫一片的洪水,心里盘算着:先填饱了肚子再说,到时瞅个空,跳水走了,他能怎么着?无师自通似地冒了几句很在行的话:“命是拣来的,这时不捞一把,等啥时候?三七开,你可别变卦,我跟你干。卖了你?不也卖了我。”光头摸了一个馒头扔给申玉豹。申玉豹三四口就把它吞了,蹲下,不客气地自己又拿了一个小口小口嚼着。水面上罩上了一层纱一样的水雾。贪污犯眯着眼看着天色,以命令的口气说:“尸首泡了半夜,该漂起来了。眼要机灵点,别打瞌睡,等捞足了,枕住女人的金奶子睡个够。朝深水里推。”申玉豹站在木排上,望着浩淼的大水,脸上露出凄惨的笑容。他想起了上初中时学过的一个词:随波逐流。

  “娘的,撑住,撑住,用竹竿戳住地。照你这种干法,晚上真到汉江放排了。看见那棵树了吧,靠过去,看看挂住什么货没有。”“漂过来一个,是个老头——”“截住。”

  贪污犯捋下老头的手表,拿起来看看,又听听,手舞足蹈起来,“开市大吉,开市大吉,老字号英纳格金壳马蹄表,八百块钱就算便宜卖了。”他把手表装进一个特制的帆布袋里,看看木排上嘴脸歪斜的尸体,一脚踢过去,“下辈子别忘了再为老子积攒一个,你好好安息吧。”申玉豹惊呆了:挣钱原来这般容易。如果光头讲信用,这一分钟他就挣到了两百四十元!申玉豹精神为之一振,眼珠子贼溜溜地在水面上转过来转过去。贪污犯把申玉豹的变化捕捉到了,大加赞赏道:“小兄弟学得快呀!我一眼就看出你是线上的人,你的眼是小些,可是聚光,你想啥,它会说。”

  一个庞大的漂浮物游来了,申玉豹弯腰捉住一看,里面是些布料,很想留着将来做身好衣服。光头用撑竿毫不吝惜地把布料推走了,看见申玉豹还有点流连,老奸巨猾地说:“这东西又沉又不值钱。记住,找小巧的、值钱的物件,手表、现金,还有压在箱子底的首饰。就是这些东西把咱俩压沉了,到阴间,阎王爷也没咱腰粗。”没过多长时间,帆布袋像吃了激素,很快越长越胖了。申玉豹每看一眼这个袋子,心里就怦怦怦地跳一阵儿。他们把木排划到一片树林里,贪污犯一件一件摸着挂在树梢上的衣服,把现金和粮票装起来,其它东西胡乱扔在木排上。从一件女人衣服里掏扔出来的东西,吓了申玉豹一跳:一个折着的信封带着几只没开封的避孕套。申玉豹一手扶着撑竿,弯下腰拣起了那封信,好奇地掏了出来。有些字迹已有些模糊,大致还辨得清楚。

  我最最亲亲的心肝儿:

  千万不要再折磨我了!你立逼着我一刀结束过去的一切,我何尝不想这样。我早受够了!她是一个政治偏执狂,我害怕说梦话出什么差错,已经严重神经衰弱了。我早就对这场运动厌倦了,对她也彻底绝望了。生活给我开了个大玩笑,我竟娶了一个窃听器。自从看见你子君一样的秀发和眼睛,我就比涓生疯狂十倍地爱上了你。你知道吗?自从我和你灵与肉都合二为一后,我再没让她碰过我。我天天都在盼你呀,盼呀盼呀。生活在这个人人都戴假面具的时代,真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现在终于有了你,有了你我就有了一切。你就是那黎明的曙光、林中的响箭、黑暗王国的一丝光明。给我一点滋润吧!我把防止灾难降临在你头上的东西都准备了。今天她冒雨去整别人的黑材料,晚上不回来。你来吧来吧,来吧,我用整个心灵等你等你,等你……

  …………

  “你看啥?”光头说,“快划!”申玉豹把信扔进水里,嘟囔一句:“唉——老天真不公平,有热被窝睡,还送他野食吃!”木排出了树林漂向像个村庄一样的地方。只有一个屋顶裸在水面上。“大哥——救救我——”一个女人的声音飘了过来。申玉豹弯腰望去,看见一个赤裸着上体的女人在一棵杨树冠中随着水流摇动着。木排被另外两棵树挡住了,划不过去。光头嘴角的肌肉抽搐着,“你下去,把她弄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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