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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第十七章

  欧阳洪梅在等待李金堂的时候,忽然间就想到了魏世宗的那几本日记。十几年来,她偶然间也要想一想那个魏世宗。那段不短不长的交往,毕竟开放过爱情的花朵。魏世宗当年突然被抓,还有那几本突然出现的日记,会不会是个阴谋?这个念头从前也曾在欧阳洪梅脑子里闪现过,都没有形成合乎情理的推断,因为一这么想,她就会一同想起魏世宗记下的令人作呕的文字。

  如今,白剑又遭人暗算了,欧阳洪梅的思绪就朝着一条狭窄的轨道滑进去。是的,都是他事先布置好的。那么,当年我看到那些日记之前,他肯定先看见了。恶心,真恶心!这难道也算争风吃醋吗?白剑来查账,你李金堂慌什么?既然你不怕查,为什么还要派人向他扔黑砖?

  李金堂神色惊惶地出现时,欧阳洪梅还钻在这样一个牛角尖里:李金堂是这件事的主使者,她自己对白剑的挨打负有责任。

  李金堂看看欧阳洪梅,伸手探探欧阳的额头,“不冷不热的,这又是为啥?”欧阳洪梅推开李金堂,厌恶地说:“你离我远一点。”李金堂收住脸上的笑,“到底出了啥事?”欧阳洪梅哼了一声:“你想不出来?中华通讯社的大记者在龙泉地面上叫人打了,我咋没听你说呢?该不是有人因为我,拿这个白记者出气吧?是啊,我是你的私有财产嘛。我想问问你,究竟是不是因为我你才这么做的。”李金堂听得直摇头,“你想到哪里去了。酒场的事,那天不是都解释清楚了吗?这件事事先我确实不知道。”欧阳洪梅冷笑道:“碰过我的男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桂雁生名义上被提拔了,到四龙乡当副乡长,十年没动窝。他还算个明白人,知道这辈子回不了县城了,干脆在四龙山里成了家过日子。四洼村的董天柱支书,当年弓虽.暴过我,你知道了,请他吃了几回饭,回去后就吓得疯疯癫癫,赵河涨水把他带走了,尸首都没找到。魏世宗就要和我结婚了,忽然间就成了打砸抢分子,带着一份不光彩的鉴定回到柳城,十几年抬不起头。你不知道?龙泉县八十四万人,八十三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没有那么个胆,敢把中华通讯社的记者打个半死,还用麻袋蒙住头。这几个倒霉的男人都与我这个女人有关,这太可怕了。反正我把这笔债记到我自己头上了。”

  李金堂苦笑一下道:“信不信都由你,这事是申玉豹带人干的,昨天上午我还找过他。白剑在《柳城日报》上面发了一篇文章,点了吴玉芳的死类似的事,玉豹看到了,就带人打了白剑。唉——我知道你我的事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怕这个结果,可又总在想这个结果。”李金堂停顿一下,看见欧阳洪梅脸上的怒气没消分毫,心里暗想:这么说她是不肯信,咬咬牙说:“金堂做的事,从没瞒过你。那个混账董天柱,可以说是叫我吓的,他这么走了,还算知趣,放在‘文革’前,我不会让他这么死的。说别的就冤枉我了。我说过,哪天你不高兴了,拿把扫帚扫我出去就是。一听电话,我就猜到可能是为这个白剑。我把报纸给你带来了,你可以看看。桂雁生是他自己不愿回来,组织部两次决定调他回来当林业局局长,是他自己不愿意。你可以打个电话问问组织部的温部长。魏世宗的事,我想你也猜得差不多了。你不知道,你亲口告诉我你爱上了一个人,要嫁给他,和他双双飞到柳城去,我这心里有多难受。我一心一意巴望你能幸福,你能成一个大艺术家。自从我听你在四洼唱第一声《陈三两》,我就这么想了,十几年都没变过。两落两起,我才知道你对我的珍贵。我是变得狠了,算路深了。逼的,都是逼出来的!你不知道我第二次在干校的两年多都想些啥。我一直不想直白地对你说。我想,以你的天分,以你的阅历,只用一心一意做给你看就足够了。在干校做的活,我十七八岁时就干够了。没干够,我不会跟孔先生去你家当伙计。我参加革命是为了啥?就是为了活成人上人。可是,我拼命经营十几年,说垮就垮了。我心不甘。老天爷开眼,让我这辈子遇上了你。那些年我在想,把什么都拿去吧,给我留下个小梅梅。可是,等我再有力量去找你,你却恋上个魏世宗。从毛巾厂出来,我在车里想啊想啊,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把你从魏世宗手里夺过来。他是你选的男人,我只能尊重你的选择。回到家,我有几天没上班,只是一个人喝闷酒。是的,我想过用暴力把你夺回来。多少年来,我都把自己看成一只虎。我骂过这个魏世宗,在心里骂的。我心想:你一个小小的技术员,也敢狗胆包天碰我的人!可是,我不能这么理直气壮对他说。我没有这个权利。我不是没想过和你走在一起,完成世俗的结合。只是我不敢这么样冒险。我是一个求全的人。不说这些了。那一天,温泉和新泉拖我出去喝酒,我喝醉了,骂了魏世宗。那时,温泉和新泉都抽调在清理打砸抢办公室工作,我正好主管这件事。几天后,温泉给我抱来了魏世宗的几本日记,汇报了魏世宗在‘文革’初期参加‘井冈山’兵团的活动。日记我只读了一本,我觉得他不像个男人。直接劝你,怕劝不住,我就叫人把日记送回他的宿舍放好,等你自己去看。我只是觉得你不该嫁给他。这么做,至少免了他两年徒刑,难道给他一份鉴定,他还觉着屈吗?小梅梅,我只有在你面前才会变成个真人,我没有秘密向你隐瞒。白剑认识你在前,你就是我的妻子,我能对他做什么?近来你变多了,变了。”说罢,移着双腿朝门口走。

  欧阳洪梅放下报纸,身体下意识地向前一探,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金堂——”看见李金堂停住了脚步,嘴里却不知该说什么了。他什么都没隐瞒,没有。做到这一点不易,他却做得很好。欧阳洪梅甚至从这一番话里感受到了通体的舒坦。不管李金堂对别人做了什么,难道不都能表达对她欧阳洪梅的爱吗?“金堂——”她又喊一句,“我可能有点神经质。不过,我这么样生气,也不是撒泼耍赖。你在我面前并没完全开放,还有不少秘密。我一直弄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袒护这个申玉豹。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说说吧!即便他是你的一个私生子,也不要紧。”

  李金堂苦笑一下,没有立即回答。自己和申玉豹到底是什么关系,确实不好回答。欧阳洪梅抿嘴一笑,“是不是碰到伤疤了?你瞒不了我!李金堂能替一个有杀妻嫌疑的新贵践踏做人准则,其中定有一个天大的机密。难道你还怕我告发你不成?”李金堂只感到脑袋轰地一响,接着就看见了十几年前那场洪水中发生的一切。

  申玉豹一只手托着一块门板,另一只手拼命向西边划着。门板上趴着赤条条的妹妹玉玲。曹改焕一手紧紧抓住女儿的脚腕,另一只手紧紧搂着赤裸裸身子下面的半截木电线杆。水还在猛涨,他们一家三口决定向西边一里开外处的高土岗转移。申玉豹游完这五六百米,已经精疲力竭,他扶着母亲登上土岗的边缘,就看见北面更黑更暗像一堵墙样的东西倒了过来。“快往上跑——”他奋力推了妹妹一把,水中不知什么东西把他绊倒了。再爬起来,已迟了一步,一个浪头把他冲向东南,第二个浪头一下子把他盖进三四米深的水底。又一个水库决堤了。申玉豹再次浮出水面,换口气,回头朝西边一望,土岗早看不见了,他只好随着洪峰向东南泄去。雨夜显得深远而浩茫,整个世界完全被洪水控制了。他感到死神正一步步地向他逼近,划水的手臂动起来越来越迟缓,不像在划水,倒更像在泥浆中摸爬。身子越来越沉,下半截已不听使唤。沉下去,再挣扎出来,然后再沉下去。要死了,就要死了,他想着。再一次沉下去时,他碰到一根细柱了,忙攀住往上,刚露出头,手里抓的已是树梢了。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一个黑黑的圆东西从他身边漂过,他奋力扑了上去,才知是个麦秸垛。喘了几口气,觉着屁股下面有一片蠕动着的冰凉,伸手朝下一抓,手里有一条两三尺长的黑物正在扭动,他惊叫一声:“蛇!”蛇就被他扔进水里了。借助天水间泛出的微光,他看见麦秸垛顶还有许多活物,有蛇,有老鼠,似乎还有一只猫。求生的本能让这些本是天敌的动物暂时在麦秸垛顶和平相处着。申玉豹看见麦秸垛正对着一个树冠模样的东西撞过去,他攀住一根树枝跃上树干,麦秸垛顷刻间被树干撞得粉碎,旋即就从水面上消逝了。这是一棵比较大的松树,申玉豹攀住树梢,双脚很快在水里找到了可以依托的树杈。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亮了一些,雨点不再那么大也不再那么稠了。这时,他看清了这个树冠的规模,深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到死亡的恐惧正在丝丝退去。有这么大的树,附近定有村庄,有村庄就有房屋,就有粮食,他迅速作着判断。游了大半夜,饥饿和睡意迅速填满了恐惧刚刚腾出的空间。突然间,他看见水面上有个人头向上一蹿。“救……”一声微弱的呼救被他听见了。他没有丝毫犹豫,从树梢跳下,奋力朝那个人游去。“抓住——”他朝那又浮出水面的头颅喊着。那人实在没有力量,伸了一下手又沉了下去。申玉豹快划几下,从背后挟住了那人,一只手顺着水流向前划去。前面出现一个巨大的黑色凸出物和一个大树冠,游近一看,凸出的是一个房顶。他把那人朝房坡上拖了一截,实在支撑不住,扑倒在那人身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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