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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七夕夜捣凤仙花染指甲,捉蜘蛛扣在碗里,天明开碗以蛛网多少卜来年女儿之巧,这是登州的民风。

  孙元化道:“你不是常于礼拜日在开元寺舍药针病吗?凤仙花、蜘蛛何处不有?”

  幼蘩神态中有点捉摸不住的羞涩:“黄苓这丫头说,本地风俗,只有七月七开元寺的凤仙和蜘蛛最灵验……姆妈,要银翘姐姐陪我同去,好吗?”

  “那可不行。你银翘姐姐今天有要紧事体。”

  “什么事?”从不过问家事的孙元化竟追问一句。

  “家务事不要你管!”沈氏口气甚至带点威严,“还是快叫篦头师傅来与你栉发修面,才好去大宴众官……巧果就归我家小囡看着散发就是。小囡啊,可不要黄鼠狼看鸡——越看越稀哟!”

  幼蕖又笑又叫,滚到母亲怀里撒娇,娘儿俩闹成一团。

  幼蘩兴奋地仰望着父亲:“爹爹的庆功宴,终究办成了?”她知道,自海战大捷归来,爹爹绞尽脑汁费尽心血,与每一位营官将领都做过深谈;朝廷颁来升赏嘉奖诏令,爹爹就想借庆功大宴各官,弥合往日裂痕。由于辽、登双方抵制,始终不能如愿。看到爹爹不展的愁眉,鬓边日多的白发,幼蘩十分忧虑,常常到书房陪伴父亲读诗写字作画,以她的温柔沉默,给孙元化很大安慰。爹爹终于走出困境,幼蘩能不喜上眉梢?

  孙元化含笑点头,心里感激女儿的至性真情,伸手抚平了幼蘩额前的黑发。

  “爹爹姆妈,那我就带黄苓、紫菀去开元寺了?”幼蘩不厌其烦地又说一遍。

  “去吧去吧,女儿节嘛!”沈氏笑嘻嘻地瞥了丈夫一眼,对女儿别有深意地眨眨眼,“女儿节,七月七,天上牛郎会织女……”孙元化听她说得不伦不类,回头瞅她一眼,她却搂着小女儿看她的玉镯和戒指,笑个不了。

  幼蘩骤然间面红过耳,赶紧低头退出,心里直打鼓:难道心事竟被母亲看破?……从来没对人说过,连天主也不知道,母亲竟能猜到?……幼蘩领着两个丫头坐小轿到开元寺,一路上自问自答,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生。

  开元古寺在府署前街南端,府学和文昌宫的斜对面。寺僧声称此寺建于唐朝开元年间,规模不大,庙宇也不甚宏伟,不像天妃宫、东岳庙那样,一逢庙会,惊动四方,周围数十里百姓来赶会,热闹得如同节庆。开元寺置身城隍庙、关帝庙、观音堂之间,颇有点矫矫不群、闹中取静的意味:山门内两进佛堂,佛堂边数楹僧舍,古柏森森,花木繁茂。最难得佛院中有一口玉寒井,说井其实是泉,清凉的泉水由地底涌出,填满一石砌方井,再流入佛堂前的荷花池,池中荷花莲叶年年茂盛非凡,都说是因泉水质美之故。

  开元寺没有庙会,因而没有赶会的热闹人群;开元寺没有祭祀礼,因而招不来众多求签还愿的香客。这里住持及僧人专心修行礼佛,佛学文字造诣最高,使开元寺也染上了文人清高习气。寺门附近、佛院两侧、荷池周围,只有为数不多的小摊,都带点文人味儿:字画摊、算命测字摊、草药摊、书摊、文房四宝摊,其中杂着几处茶点摊和登州面摊,比起那些百货杂陈、喧闹拥挤的大庙,真可算得寥落清静了。

  幼蘩走到荷香四溢的池边,扶着那株老干斑驳的古柳,缭乱的思绪渐渐平静。哦,那一枝初开放的红荷花,娇而不媚,艳而不俗,在微风中摇曳得多么动人……

  为了用这股清凉洁净的寒泉水和药,半月前的一个礼拜日,她将善事摊选在了这里。为了行善不留名,也为了不露她大家闺秀的身份,和往常一样,她洗净铅华,不戴饰物,如她想象中的修女那样黑衫黑裙,领着早年入教的老仆郝大夫妇,为求医的人诊脉、针灸、施药,散发避瘟解暑的清凉汤药饮剂。

  那时,她正低头在池中净手,一阵大笑从佛堂传出,惊得她浑身一哆嗦,顿时心头狂跳,两腮火红,慌忙躲到古柳背后,好半晌,气息才渐渐平缓。是他!使她不想做修女、使她向天主忏悔过的那个她认为不该思念的人!

  自京中返回登州后,幼蘩千百遍地回忆那次书肆奇遇,一言一动,一颦一笑,他怎么说,自己怎么答,记得清清楚楚,忆得烂熟于心。他高贵的公子派头,傲慢的“神童”姿态,都掩不住他眉宇间的忧伤,眼睛里的落寞和神情中的孤独,而正是这些打动了她,并立刻联想起天妃宫的邂逅。她猜测这位京师翩翩佳公子定是游学登州而偶然相逢的,日后再难见面,为此她曾生出无限憾恨。如今骤然又见,怎不令她喜出望外?

  她悄悄地移动脚步,调整位置,使那个人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都落入自己眼中。

  他大笑,是因为陪他游寺的僧人请他拈香拜佛。他指着佛像金身:“就这袒胸露腹,赤脚光头,不衣不冠的,也值得我低头拜他?”

  僧人一脸不自在,强笑道:“吕爷不肯,不拜也罢。”

  他仰视佛像片刻,忽又庄容点头:“若论年齿,少说也长我二三千岁,还是该得一拜!”说着跪下,深深一拜。

  僧人笑得合不拢嘴:“吕爷诙谐真个少有……爷可肯随喜施舍?”

  他哈哈笑了:“真是得寸进尺,登鼻子上脸!好吧,拿你的化缘簿来!”

  “吕爷,小寺住持留得有话,若是吕爷肯随喜,不化你香火银灯油钱,只求吕爷手书一幅,为敝寺增光。”

  “哈哈,好个文墨和尚,真不该出家……取纸砚笔墨来。”

  “请爷往静室焚香烹茶……”

  “不用!这供桌上香花宝烛,青烟缭绕,对佛吟诗走笔,诚为大快事也……”

  那番狂态,那种洒脱,能不令人倾倒?

  小和尚料理好文房四宝,他真就面对佛像挥毫,引得不少人围过去看稀罕。幼蘩实在好奇,也躲在人群背后从缝隙中窥视。啊,好一笔行草!潇洒流畅,刚劲锋利,而笔下情思更令人叹绝: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泪,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万里忧,都到心头。

  幼蘩觉得,只有自己这样生长江南的人,才知道这词的情景何等真切,忧思何等深。然而围观的人们也在啧啧称赏,赞字好,赞词面漂亮。这些摆字画摊的毕竟肚里有些文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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