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凌力 > 暮鼓晨钟·少年康熙 | 上页 下页
二四


  陆健一把拽住一个挟包袱的汉子:"大哥,出了什么事?"

  "海贼!海贼来了!快逃命啊!"

  陆健随着人群拼命奔跑,直跑上山,一路逢人就问,却找不到宋家三口人。途中,染病在身和大病初愈的人陆续掉队、摔倒、死去,从萧塘镇到西山的长长的路上,又扔下了几十具尸体。

  第二天太阳出山的时候,人们扶老携幼络绎回镇。镇上一条街烧成了废墟。巷子里、石桥边,处处留着海盗掠夺的痕迹,米豆撒得满地,衣物乱抛,家家户户屋里一团糟,箱柜砸烂、用具粉碎。人们哭都没有力气,无精打采地收拾着残破的穷窝。

  陆健回到宋家门首,哪里还认得出来?楼塌了,房子烧得只剩屋梁,家具用品全都烧得精光,连他昨日的卧床也化为几根焦木。宋家正在烧得最惨的这条街上,海盗大约一进镇就首先抢劫了这地方。

  宋家三口人呢?陆健在门口等了一天一夜,问遍了认识他家的人,都不知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陆健遇到的是鬼仙?

  宋岁寒夫妻兄妹像是消溶在碧空之中,从此再不曾在萧塘镇露面。陆健不甘心,仍然四处打听,渐渐知道了一些内情。

  宋岁寒并非此地人。许多年前,他先在萧塘买了田地,后来才同了妻子到此定居。由于迁海令大量居民内迁,人口杂乱,谁也弄不清谁的来历。此人在萧塘很得人望,常常扶助贫困解人危难,和卢希南先生为邻,竟成契友。只是他从不敢与官府的人作对,遇到与官府打交道的事总退避三舍。世事如此,百姓怕官,也难怪他。去年初他北上经商,年底带回来这个如花似玉的胞妹,说是失散多年、偶然寻到的。容姑长相既美,心地又好,外貌品行都与宋岁寒相像,本地人并无闲言,就是驻防萧塘的满兵参领看中容姑想纳为妾,时时以拐带人口要挟宋岁寒。若不是这场瘟疫和海贼突犯,宋家怕要吃大亏了。

  至于宋岁寒的下落,日久天长,渐渐透出些声息。

  萧塘瘟疫过后,满兵不敢再来驻防,但当初盘放营债的旗丁还常常跑来要账,于是人们得知,他们的参领,在萧塘大火的次日被杀。后来人们又得知,那天的海贼内犯本是假的,那些放火抢劫的蒙面海盗都是满兵扮的。参领的目标在宋家,进门就放火抢人。本要杀宋岁寒灭口,不料他武艺高超,十数个"海贼"不能近身,反被他砍死两个夺路逃走。参领怕露馅,抢走那两具"海贼"尸体就急忙退兵,天黑又慌乱,竟错抢了一具民尸。宋岁寒归来一认清那具"贼尸"是驻防满兵,便明白了真相,立刻赶往营中去救妻子和妹妹。

  至于结果,传说不一。有的说宋大嫂代替容姑入洞房,刺死参领后自刎;有的说宋岁寒杀了参领、背着妹子出逃,断后的宋大嫂被乱箭射死;也有说宋岁寒假作应允,前去贺喜,杀了参领,带着姑嫂俩远走他乡。无论怎么传说,总之参领被杀无疑,宋岁寒一家确实失踪了。

  陆健非常感慨,对这一家满心敬重。只要想想那天晚上的情景,可以断定传说不虚。官兵害民如此,百姓何以为生?可是又有谁敢道出真情上告地方呢?而且满洲八旗,地方官可奈其何?再说,就萧塘镇眼下实情而言,谁有心思去管那么多事!能活下来,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萧塘经历了瘟疫、兵灾,人口锐减,日趋贫困荒僻,地方官的治理懒得触及这毫无油水的海隅僻地。陆健竟下决心在此定居。当萧塘镇的人们想起该给小伢子们念些书的时候,陆健被邀做了书馆的蒙师。

  第二章

  一

  到了康熙三年,八旗官民、朝廷上下开始蔓延一股乐滋滋的信心,入关二十年了,好像这时候才打心眼里确认,国祚久远,大清满洲终于在中华大地立定了!看看吧,南明灭了,郑成功死了,流窜在湖广郧、襄山中的李来亨、郝摇旗等李闯余部,也在征剿大军合围中覆没,最是哭庙、奏销、通海、明史四大案,震悚天下,总算让那些心存异端、专爱兴风作浪的蛮子文士服帖了。四辅臣执政,真是雷厉风行,横扫千军啊!

  此时,就是最公忠体国的人,也不免想到,该好好经营经营家园,过过舒心日子了。于是他们发现,家下人口不知怎么增加了许多,住处又窄又挤,奴婢不够使,庄田竟减了数,日子过得入不敷出,紧紧巴巴。一股风自然而然地刮起来,越刮越大,各旗纷纷上奏说地亩不够数或不堪耕种,乞朝廷拨地。朝廷又不能凭空变出田地,意思就是能再来一次入关之初的壮举——圈地。

  今天,这件大事将由议政王大臣会议。

  会议的地点还在中左门。因几位王爷未到,先来的人都在廊下值房喝茶吸烟,谈笑聊天。鳌拜进门,见苏克萨哈和议政大臣费扬古一处说话,便走上前去。

  费扬古心宽体胖,是议政大臣中有名的乐哈哈,正不住地顿足笑道:"真是俗话儿说的,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儿天晴了,反倒直冻脚。"

  苏克萨哈指着费扬古脚下:"我送你一句汉人诗,叫作'地冻马蹄儿声嘚嘚'。"说罢哈哈一笑,呼出一团团白气喷向费扬古。费扬古近日学读汉人诗词,汉话说得也不错,眼睛一眯,点点苏克萨哈的嘴:"有来有往,得还你一句:'天寒猪嘴儿气腾腾!'如何?"

  两人一同大笑,把刚刚来到跟前的鳌拜笑得莫名其妙,只当在笑他。苏克萨哈忙把两人的对句用满语向他讲了个大意,自然没了味道,鳌拜也不觉得可笑。苏克萨哈怕他心上犯疑,又说:"费扬古近日又学诗词又学相法,你不如求他相相面。"

  鳌拜果真朝前凑了凑:"你老兄还有这一手!来,烦你给我相看相看吧!"

  费扬古滑稽地皱皱鼻子,随后便凝神静气地盯着鳌拜的脸看,半晌,十分严肃地说:"恕我直言,你左相像马元帅,右相如卢太师,后半生腾达荣显,必达高位!"

  鳌拜逊谢:"哪里能够!借你的吉言吧。"

  苏克萨哈突然大笑,鳌拜奇怪地看看他,他连忙忍笑点着费扬古的鼻尖:"你呀,小心他收拾你!"

  费扬古哈哈一笑,拍拍鳌拜的肩膀:"小老弟,开个玩笑,别放心上!"

  鳌拜完全不明白其中奥妙,还想问,侍从禀告说王爷到了,大臣们匆匆出门迎接,这个小插曲就放下了。

  中左门的议政王、贝勒、贝子、大臣会议,简称议政王大臣会议,仪同坐朝,向来威严庄重。最尊贵的位置原属安亲王岳乐,因为与先帝同辈的近支王爵中只有他健在,不过去年已辞议政,所以正中放了两张小型宝座,分左右坐着康亲王杰书和简亲王德塞,他们肩下又分别有信郡王鄂札、庄亲王博果铎、平郡王罗科铎和贝勒尚善、杜兰等人的座位,再以下才是议政大臣们。大臣对王爷贝勒必须先跪安后入座,不能失礼,但议政时则允许各抒己见,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皇上批办的事,议政会议若坚持不通过,也不能办,这也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四辅臣辅政以来,为复祖制花了很大力气,议政王贝勒大臣们心里都是感激的,作为回报,也处处给四铺臣撑腰,何况四辅臣都参与议政呢!

  康亲王宣布了议题,首辅索尼随即展开一份折本,清清嗓音,大声读道:

  "户部复查,镶黄、正黄、正白、正红、镶蓝各旗,壮丁一百口以上而地亩不堪者,共二万六千四百五十名。应将顺天、保定、河间、永平等府属州县圈出地亩十三万二千二百五十垧分给各旗,每一壮丁给地五垧,准令迁移,并请差部员、旗员会同地方官酌量换给……"

  再读几份,都是各旗要求给地的奏本,"请诸位王爷贝勒大臣议一议,户部圈地的折本是否准行?"

  费扬古扬脸问:"索大臣,太皇太后有何旨意?"

  鳌拜和苏克萨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索尼。索尼又清清喉咙,说:"呃,我们原照户部奏本拟了圈地方案请旨,是太皇太后圣谕下议政王大臣会议的。"

  "哦,是这样……"费扬古捋了捋他卷曲的胡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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