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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天福被此刻自己心头鼓荡着的义薄云天的豪气感动得热泪盈眶,说:“天福不在乎!天福心甘情愿!”

  林大人直视着天福,眼圈微微发红,眉间和鼻唇边的皱纹格外深,先摇摇头,又点点头,只是在这时,天福才发现他的某种老态……但他深深地长出一口气,恢复了他的从容宁静,那突然出现的老态也瞬间即逝,他沉稳地说:

  “难得你有这份情义,林某人愧领了。我也正有要事分派你去做。”

  天福立刻精神抖擞,像当年听到林钦差的指令一样,表情庄重,全神贯注,仔细聆听,生怕漏掉一个字。

  当初林钦差的幕府,可称人杰地灵,各个幕僚都能独当一面,极有才干。根据林大人的指令,对夷情最熟悉的梁师爷和精通英夷语言文字的年轻的袁师爷,组建了译书处,翻译西国的地理书、地图以及澳门出版的英夷报刊摘要;与英夷义律打交道的所有文书来往,也都归译书处整理。天福就在译书处抄写整理这些文件。林大人此时告诉天福,译书处的所有文案函牍,他都一直随带身边,天福既是译书处旧人,熟悉内情,由他把这些文件整理分类,是再合适不过的了。现在林大人的公子随侍父亲,正在做这件事,但进度很慢,有天福相助,必能事半功倍。

  天福记得,译书处的文件集中起来,三五辆大车也装它不下,随身携带,从广东到浙江,数千里路程已是不易,难道还要带到新疆去不成?他不明白地问:“广州的事已了,和约都签了,还留着这些东西,有用吗?”

  林大人答道:“我不是说要知己知彼吗?这些都是知彼的重要来源。况且,跟夷人打交道,恐怕不是广州和约就能了的……”

  天福问:“这么许多,都带到伊犁去?”

  林大人胸有成竹:“带在身边不但累赘,也没有用处。我一直想把它们编纂成书,使朝廷和国人对夷情乃至天朝以外的天下大势有所知觉,才好对症下药……此事至关重要,非办不可!如今我奉旨遣戍,是无法措手了,但托人也得办成!”

  听林大人一说,天福很是振奋,“是,是!所托之人,必得有见识,有才学,有名望,还得靠得住……大人一定相中什么人了吧?”

  林大人眼睛里透出笑意,说:“对,早就看准了他。”

  到达镇江,正逢三伏天,热得人喘不过气来。林大人的家眷还没赶到,林大人一行被安置在馆驿中,得到很周到的照顾。

  到一处有人接,离一处有人送,食宿有人料理,途中常有下一站的官员士绅送来信函或派专人领路,一路行来都是如此,毫无例外,就连理应是负责押送罪臣的参领大人,也像是林大人的保镖,处处护着林大人的安全,生怕他受到英夷或汉奸的暗害。这使天福不胜感慨。他知道,这是因为林大人多年仕途长期积累的“林青天”的巨大声望、更因为虎门销烟为天朝出了一口恶气,还因为这样的忠臣竟遭贬谪,人人心中都有了股不平之气,使得发配边陲的罪臣,成了众心敬仰的贵宾。

  镇江城的热浪并没有把林大人留在花木幽深、清凉宜人的馆驿中,还在途中,他就因接到一封来自扬州的信函而兴奋不已,很快就修了回书,与来函者约定了在镇江相会的时间地点,同时嘱咐天福尽快把文件整理清楚。所以天福暗暗猜测,此人就是林大人“早就看准了”的人。果不其然,林大人一到馆驿,不等安顿好就急忙出门拜客,当晚竟未回馆驿。次日,跟随林大人的老仆回来,说林大人与魏先生同宿一室,两榻相对彻夜倾谈,非常痛快。他命天福带上所有整理好的文件,立刻随老仆同来魏先生处。

  天福走进魏先生客厅,一眼就看到林公与那位魏先生还在高谈阔论。魏先生比林公年轻,个子高过半头,比较清瘦,但眼睛一样地炯炯有神。两人都那么神定气足,兴致勃勃,丝毫看不出一夜不眠的倦意。当天福把带来的十数箱文稿函件分类摆出来的时候,魏先生情不自禁地搓着双手,满面喜色,立刻疾步近前,一路碰翻了茶盏,茶水茶叶泼了一桌一地;又撞倒了瓷墩,哗啦一声摔掉了一块角,他都像毫无知觉,只顾着一一翻看文件,既急迫又兴奋,嘴里还不住地说:“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十足的书痴相。

  林公不禁莞尔一笑,说:“这许多年你我离多聚少,你这一见诗书便忘情的雅癖,倒始终未改!我也要说太好了!相托得人,即便远走天涯,也放心了。”

  魏先生正色道:“这些宝物我若早些到手,去年写《英吉利小记》也不至于那么捉襟见肘了!那时候,定海被英夷攻占,我只寻得几位洋商和通英语的翻译打听英国的情形。这下子可好啦……你这里的《四洲志》和《各国律例》都是从没有见到过的书呀……”

  林公微笑着,掩饰不住小小的得意:“《四洲志》,原书叫做《世界地理大全》,五年前刚在英夷国都伦敦出版,是我在广州幕府里几位通英夷文字的幕友译出来的。我想那原书书名我朝人未必明白,便沿袭天朝旧说重新命名。《各国律例》也可叫做《万国公法》,却是请一位美国传教士兼眼科医生的伯驾先生摘译的。”

  “太好了!太好了!”魏先生喜形于色,竟不由得手舞足蹈了,“不止英国、美国、法国、俄国等等,总之,我们天朝之外,人们不知道,或知而不详、知而不真的那些国家现状,都该让国人开开眼才对!我连书名都想好了,就叫《海国图志》,可好?”

  “好,十分妥帖!一旦完成,功在千秋……我一直在想,天朝之外的世界,这些年想必有了许多变化。英夷什么时候成就了这样的坚船利炮?又什么时候竟想与我天朝平起平坐?而我们上上下下竟然一无所知,长此以往,岂不可怕?眼下已经尝到了苦果,对不对?……哦,这位叫天福,是我在广州时聘用的文案书吏,始终参与夷情搜集整理,可要留他帮你?”

  “不,不必了。我撰书作稿,非一人独处不可。刊刻成书之日,哪怕你远在万里之外,我也要托人带给你,敬请斧正!”

  “不敢不敢,老弟大作,谁敢更动一字?就不怕被你骂个狗血喷头,日夜无止无休?”林公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担,浑身轻松,一时笑容满面,竟对魏先生打趣起来。对方哈哈一笑,并不反驳,却另起了个话题:

  “林公,我此次过江来京口,虽是专程迎候你的大驾,倒还想要顺便去看一个人,一个奇人。他所以出奇,我所以知道他,也是因林公而起。”

  “哦?”

  “前些日,林公二次受贬革职远戍的消息传来,苏省官民无不愤慨,镇江这里梨园中的荣禄班竟在社戏中演起了《精忠记》,不是火上浇油吗?那演秦桧和王氏的伶人便好遭了一顿暴打……”

  侍立在侧的天福听到这里,不禁想起年初元宵节在广州演《精忠记》的事,但那是为了保香港岛,虽挨打心甘情愿,而现下演这个当然笃定要犯忌,何苦来呢?

  “不料,乱过之后,挨打最惨的演秦桧的伶人,竟出来说了几句话,他说他们戏班演这戏就为的是激发百姓的忠义之心;他说林公是天下少有的清官好官能官,如今蒙冤受谪远戍伊犁,苏省受林公恩惠最重,理应为林公捐资赎罪!他说他们这是义演,要将所得酬金捐出,作为首笔赎罪银!当时一呼百应,看客纷纷解囊,一时戏酬戏赏加上看客所捐,竟有百两之多!此伶次日便过江去到江都寻到了在下,誉在下为当今名士,请我树帜号召,总董其事。在下本有此意,也就当仁不让。如今苏省各地官民为林公集资赎罪已成风尚,集银总数已不下数万……”

  林公面色严峻,立刻说:“此事万万不可行!诸位父老乡亲一番厚意,我心领了,感激不尽,自当铭记终生。但此番遣戍,则徐实在罪无可绾,得保首领,已是天恩,赎罪二字,不敢言也不忍言。魏兄知我甚深,当为我苦辞才是……此事定须中止,万不可渎呈朝廷……”

  魏先生怔了一怔,说:“林公自有林公的道理,此事容众人再作商量。但发起此事的那位优伶,就是我这次要去拜访的奇人,林公可愿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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